他發覺自己置身於一處船艙之內,身子歪歪斜斜地躺在牀上,船外像是到了正午,窗外落下一片金黃的陽光,透過窗格灑入艙裡。船隻顛簸得厲害,搖得虛弱的何耀祖更加煩悶不已,他嘴角一抽,神色頗有些怪異。
從來只有他欺負別人,沒想到荊州之行讓他吃了如此大虧,這種事實在他看來既荒唐又滑稽,可是做爲當事人他卻是想笑也笑不出來。
萬幸的是,陳家和高二寶兩家是明顯線索,還有對方亮出來的手弩。手弩可是朝廷嚴格管制的軍械,除了衛所軍隊,就連一般地方府衙也不能配備,那夥人好找得很!
他強打精神,思考他目前的處境。現在是不能回武昌了,沒有完成大兄交辦的事情還好說,頂多挨幾頓訓斥,楊烈和鹽引可是個要命的事情,只能立刻返回荊州了。
何耀祖沉思良久,舔了舔嘴,突然暴怒,喊道:“來人,拿水來!都死哪去了!”一隻精美的卵白釉瓷碗,“啪”地一聲被他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他剛喊了一聲,船艙內的簾子就“譁”地一下掀開了,一張陰柔面孔出現在他眼前。這是一箇中等身材的少年,大蒜鼻子,脣上的絨毛有點稀疏,一對小小的眼睛半眯着,其舉手投足間,文質彬彬,頗有一種讀書人獨有的韻味。
那人手中端着一碗清水,邁過那隻被摔得粉碎的瓷碗時,鼻子裡不屑地輕哼一下,旋即又朝前走了幾步,對着何耀祖輕聲喚道:“四哥,你醒了?”
何耀祖擡頭瞧見少年,錯愕一下,馬上回過神來,接過水碗,向他勉強一笑:“呵呵,是阿迪啊,你怎麼在船上?”
他嚥下一口清水,接着問道:“阿迪,你不是在中都國子監讀書嗎?怎麼來了荊州?”
話裡話外都充滿着冷淡戒備之意。
何迪淡淡一笑說:“國子監學業不重,小弟還跟得上。此次小弟是陪朱兄來荊州遊玩的,來,小弟給四哥引薦一下。”
從何迪身後走出一位相貌不俗的年輕人,眸若星辰,長相頗爲英俊,身穿一件天青色錦袍,寬袍緩帶,頭戴一塊方巾,左手負背,右手握着一卷書冊,一幅意定神閒的樣子。
再細看之下,白淨的面孔顯得有些稚嫩,應該不滿二十,腳步虛浮,行止神態中卻流露出一股雍容華貴之氣。
“此乃小弟同窗好友朱福。朱兄,這是舍兄何耀祖。”何迪介紹完後,不等何耀祖開口,就拉着朱福施施然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敷衍地拱拱手,何耀祖笑肉不笑:“幸會幸會……”他對中都國子監這羣紈絝子弟不屑得很。
朱元璋建都南京後,在雞鳴山下設立國子監,爲國家最高學府。禮部考覈每年的歲貢生員,中式上等者進入南京國子監就讀,國家包一切食宿。
洪武八年,老朱試圖將老家鳳陽建成都城,在鳳陽另置中都國子監,無論在規模還是教官品級上,一切向南京的國子監看齊。南京國子監有的,中都國子監亦是應有盡有,其中大成殿、彝倫堂、率心堂、修道堂、誠心堂、正義堂等等建築十分宏偉。
“規制之盛,實冠天下”。
老朱跟絕大部分人的想法是一樣的,發達了怎麼可以錦衣夜行呢?當然是要建設美麗家鄉啦!
教育當然是要從娃娃抓起,鳳陽也建個國子監,先把家鄉建設成首都文化圈嘛。
想法是美好的,但是現實很殘酷。
鳳陽是老朱的家鄉,隨他走出的功臣名將爲數不少,功績也標榜史冊。建宅於中都的公爵就有,韓、魏、鄭、曹、衛、宋六位。中山、長興、南雄、德慶、南安、營陽、蘄春、延安、江夏、濟寧、淮安、臨江、六安、吉安、滎陽、平涼、江陰等二十七位侯爵,他們這些公侯顯貴,驕兵悍將們打天下厲害,繁殖能力也超強。
大把大把的勳臣子弟都進入中都國子監進學,這些“明二代們”就佔了學院十分之九的名額。餘下的十分之一里,朝鮮、新羅、百濟等屬國的官生們又佔了二分之一,天下歲貢生們只能佔那最後的一點點份額。
結果就是直接導致有真才實學的歲貢生都進入了南京國子監,只有次等學子才入中都國子監就學。
中都國子監的學習氛圍就可以想見。隨便扔個板磚,你就有百分之九十的機率砸中一個世襲罔替的小侯爺或者未來駙馬爺。
你讓小爺讀書?別鬧,小爺來這裡主要是拓展人脈的。
所以,中都國子監在老朱自己手中才十幾年就慢慢名存實亡,在士林中的聲譽敗壞殆盡,逐漸湮沒無聞。
“這是怎麼了?”朱福看着何耀祖慘狀,笑吟吟地問道。心中篤定地想着:民間都有長兄如父的說法,何迪又是國子監監生,在兄長面前連最基本的問候都沒有,這個何耀祖是個庶子。
朱福是舳艫侯嫡長子,因此平日裡最重嫡庶之分,對何耀祖的語氣不自覺就有了居高臨下的味道。
何耀祖臉帶慍色,用眼角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二人,沉吟了半響才忍住心中怒氣,憤懣道:“荊州地面不太平,愚兄剛纔碰到了劫匪。”
何迪對他這個四哥可從來沒恭敬過,這時的宗族禮法就是如此,庶子和嫡子的地位、待遇可謂天差地別。以何耀祖桀驁不馴的性子如何能忍,何家子弟挨他揍的人可是不少,一來二去,兄弟之間自然產生極大的怨恨。
何迪不知從哪拿出了一把摺扇,“啪”地一下展開,緩緩搖動:“哦?!荊州乃是府城,居然劫匪橫行!這些地方官員如此尸位素餐嗎?”神色間頗有倨傲之色。
看着何耀祖被揍個半死,邋里邋遢的樣子,何迪心裡就有一種很暢快的感覺。哼哼,什麼四哥,平日裡一副桀驁不羣的模樣,不過是父親酒後纔有的奴生子,賤種就是賤種,居然給蟊賊打劫了!?何家的臉面都給你丟光了!
何耀祖看着何迪臉上表情,怒極反笑,笑得很瘮人,鵪鶉一樣的廢物,居然在雄獅面前呲牙咧嘴。
“咦?”
朱福心中疑惑:“荊州分別有荊州衛、永定衛和夷陵千戶所,再加上湘王三衛,周圍駐軍兵力就達幾萬人馬。長江江面又有江防道管轄,荊州還是湘王封地,這樣的地方,一向太平無事,這何耀祖是得罪了什麼人?”
雖知其中有異,但他並不打算刨根問底,臉上露出很忠厚的笑容:“何兄安心養傷,小可奉父命去拜訪湘王,到時請王爺幫忙緝拿一下匪徒。”
朱福的話說得好聽,給何耀祖的感覺卻是那麼的討厭。船本來是開往武昌的,何耀祖這個主人還沒下令返航呢,聽朱福話裡的意思已經給他們兩個外人決定了行程!?這讓何耀祖情何以堪,如何不氣?
何耀祖眉毛一豎,看着貌似忠厚的朱福。他心中雖然無比憤怒,卻也懶得爭辯,畢竟他也決定要返回荊州。
有這兩個廢物點心站在臺前也好,他可以躲在暗中行事。
當下,何耀祖假意對朱福感謝一番後,佯裝虛弱犯困,纔打發二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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