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毅自信滿滿,心情舒暢,前腳剛踩住馬車木質踏腳,親兵小心上前攙扶,大病未痊癒,他腳下使不出力氣。
驀然的,他感覺腳下懸空的踏腳震動了一下,錯覺嗎。
他停下腳步。
“怎麼了大人,沒.....”親兵關懷的話音未落,驟然一聲雷鳴響徹天際,感覺世界微微一顫。
丁毅皺眉道:“又打雷?莫非天要下雨,雨季才過,又要下雨,還真是天道無常。”擡頭看向天空,卻發現晴空萬里無雲,沒有半點下雨的樣子......
莫名的違和感襲上心頭,丁毅還來不及思考更多,密密麻麻的驚雷突然跟着想起,接連響了十幾次!震得人心底發顫。
不是,這不是打雷!
丁毅心中一跳,隨即驚覺,是什麼,隱約間,那天夜裡大營被襲的記憶涌上心頭。
他一把推開親兵的攙扶看向北方。
冷風箐邊,減速趟渡的騎兵如同被利刃割開數道大大的豁口,人和馬大片大片倒下,火光乍現,戰馬嘶鳴,人仰馬翻.......
追擊瀘州軍的前鋒騎兵以一種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甚至不能理解的速度紛紛倒下!
遠遠看去,就像秋收割倒的麥子,如同被風吹散落葉,大片人馬輪廓,紛紛倒在冷風箐的及膝淺水中。
丁毅一顆心瞬間如墜冰窟,身邊的親兵,冢勵,都目瞪口呆看着遠處如此不真實的情景.......
火光,巨響,沖天的青煙,戰馬驚慌失措,士兵紛紛倒下。
所有人瞳孔放大,目光呆滯,大腦當機,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那,那是何物?”冢勵顫抖的問,可沒人回答,因爲無人能答。
火光、巨響連綿不斷,在冷風箐邊此起彼伏,氣勢洶洶的徐國大軍只堅持幾刻鐘便開始瓦解潰散......
親衛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什麼,驚慌失措的高聲道:“快,快帶大人回城,回凜陽!回凜陽城!”
.......
李星洲在樹林裡就聽到漫天喊殺。
他明白自己不好的預感應驗了。
追擊之前,他就想過這種情形,機會千載難逢不假,可叛軍若是詐敗呢?雖然他來到古代沒打過多少戰,可畢竟三國水滸之類的書看多了,心底下意識還會有這些警惕。
又或許是他前世細心慣了,畢竟前世身份緣故,察言觀色,探知細微,洞察先機,都是他時刻必須的,若一不小心很有可能就會喪命......
留一手,幾乎成了他賴以生存的習慣。
前世,這種習慣救過他無數次,而今生依舊。
.......
嚴申被小姑罵,又被起芳罵,但終究還是拆了公主府和衙門房樑。
這鍋是嚴申替李星洲背了,罵也嚴申替他擋了。
爲什麼要拆公主府和衙門,因爲整個瀘州城內,只有衙們和公主府的椽木長度超過兩丈長!
李星洲其實早有些懷疑,叛軍大營滿地屍體,可卻無馬屍,很奇怪。按理來說叛軍多馬,內訌之戰,怎麼都會有騎兵參與吧,可叛軍撤退後,大營中一地屍體,卻找不到任何馬屍。
可懷疑歸懷疑,叛軍三分之一的大營被燒,喊殺整夜不說,重要的是大營各處加在一處接近兩千具屍體,丁毅就是再傻,也不可能爲造假象,騙他們上當而無緣無故殺一兩千人。
別說千人,他無故殺數百自己人,軍隊恐怕就要譁變。
所以衆人都無比堅信,叛軍真的譁變內訌,而且發生大戰,因爲死了那麼多人,怎麼可能是假。
李星洲不斷催促胯下眉雪,帶着神機營和公主府護衛向南趕,林間光斑不斷退去,心裡焦急萬分,此時他突然明白過來......
正如當初丁毅的刺殺計劃,這次他又聰明的將所有人引入一個思維誤區。
丁毅確實不可能無緣無故殺上一兩千人只爲騙他們,但若非無緣無故殺的的呢?
他如果有理由殺這一兩千人呢!
一下子,李星洲心中閃過一道亮光,很多事情也一下子明白過來。
若譁變是真,但其實譁變早被丁毅掌控,那麼殺一兩人的亂軍也是合情合理,一石二鳥,既能穩定內部,又引出瀘州守軍。
如果真是如此,他們的處境就危險了!丁毅是故意引他們出城追擊的。
他果然是個聰明人......
可惜的是,他還不夠聰明,李星洲留了一手。
這一手就是公主府和衙門的椽木,超過兩丈,筆直而堅固的椽子木,當這些橫木頭橫豎架起來,捆死,然後傾斜放置,立即就成了最能配合火器的簡易帶射擊口拒馬堡壘。
木柵欄擋在外,而火槍手和火炮可以通過柵欄的空隙向外射擊。
這種戰術在歷史上很有名,十六世紀的日本,織田信長就是用這種戰術徹底擊敗居高臨下衝鋒的武田精銳騎兵,騎兵徹底在火器面前落敗。
這就是他留的一手。
神機營和公主府護衛雖有馱馬,可依舊行軍很慢,除去十二門炮太重,就是因他們還帶着這些隨時可以放置的木椽柵欄。
當神機營和公主府護衛趕到冷風箐以北時,最先被埋伏的馬軍幾乎快全軍覆沒,狄至的步軍損失慘重,血腥瀰漫在空氣之中,河水南岸全是屍體......
李星洲心頭一跳,人影繁雜,他根本看不到狄至,也看不到起瑞,心中焦急,但只能壓下。
他拔出長劍,高聲下令,讓神機營在冷風箐以北擺陣,公主府護衛在水中立起柵欄,同時讓潰退的步軍往兩邊散開。
驚人的是雖損失慘重,浴血戰鬥的步軍依然沒有崩潰,還能聽從他的命令分退到兩邊,保護神機營側翼。
浩浩蕩蕩的叛軍騎兵緊跟前後,不過一到冷風箐,瞬間速度慢下來。
齊膝深的冷風箐本是條小河,寬不過十幾二十步,河底是細碎砂石,水流稍微湍急,就是這樣一條小河,平時只要捲起褲腿,放慢速度就能輕鬆趟渡,如今卻要了無數人的命......
戰馬需要減速趟渡,加之背上馱人,馬蹄在水中更加不穩,可一減速,神機營的機會就來了!
高達兩丈多的木架,井字捆綁一端斜放水中,另外一端用樹杈撐起,一下子就成了簡易堡壘,神機營的槍手和炮手利用木架窗口開始準備射擊。
密密麻麻減速趟渡冷風箐的騎兵面對這些黑洞洞的槍炮口不明白爲何物,前排愣了一下,但是下一刻立即士氣高漲,長槍在手,高聲喝罵,繼續進軍。
剎那間,火光閃爍,響聲震天。
......
很多人嘲笑排隊槍斃的戰法愚蠢,但這種戰法縱橫歐洲大陸兩百年,打得清帝國擡不起頭。
滑膛槍炮不像線膛槍,比起弓弩雖射程遠,彈速更是不在一個層面,穿透力逆天,可問題在於精度低下,打出去的子彈幾乎可以說是亂飛的,上膛速度也十分緩慢。
於是,精度不夠,射擊週期長,那就全靠密度來湊吧!
這就是致勝秘訣。
是的,密度既可以指己方火力密度,也可以指敵人的密集程度,當衆多騎兵減速趟渡,爭先恐後擠在河中之時,蘇州叛軍因無知,鑄就了神機營的傳奇。
因爲他們自己擺好姿勢,主動爲神機營創造最佳的輸出環境。
三五十步的距離,密集搶渡的敵人,被流水影響的緩慢移動速度.......
電光火石之間,一門火炮沒忍住,率先開火,叛軍騎兵一愣,戰馬驚恐嘶鳴起來,隨即血花綻放,有人直接被打飛了半個身子,後排騎兵接連血肉炸開,實心彈打人異常殘酷。
李星洲一聲令下,槍炮齊射,前排騎兵瞬間如同秋風吹過的麥子,齊刷刷倒下。
前排一倒,一下子裸露在槍口面前的後排騎兵都是一愣,我是誰?我在哪?怎麼回事?發生什麼,勞資明明是後排啊,爲什麼眨眼就變前排了,總感覺哪裡不對啊......
到底哪裡不對?
戰爭沒有回答,下一輪齊射已經開始,馬匹驚慌,士兵慘叫,被實心炮彈打得四分五裂的人和馬匹堵塞在河道中,本就水位不高的冷風箐被阻塞,流水染成紅色,沒有死透的人在水中高喊掙扎。
血腥味和火藥味交織瀰漫。
幾次齊射之後,河邊和河中已經堆滿人馬屍體,後方一臉驚恐的叛軍紛紛止步,神色駭然看向這邊,沒人見過這種情況,沒人知道他們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特別是十二門火炮,實心炮彈的攻擊是最令人膽寒的,人馬具碎,死無全屍一點也不誇張。
“前進!”李星洲騎着眉雪帶頭,一聲令下,公主府護衛撐起木椽柵欄,剩餘的步軍掩護兩翼,神機營槍手踩着河中屍堆開始走起整齊的齊步推進,他們訓練有素,井然有序,步伐一致,昂首挺胸。
每一步都踩在敵人脆弱的心臟上。
十二門火炮實在太重,留在河北岸繼續射擊。
未知是人類情感中最原始,最可怕的恐懼。面對慘烈的死亡,未知的敵人,搞不清楚的狀況,叛軍軍心理迅速崩潰着,有些叛軍中的軍官不要命的帶人衝向神機營,也被傾斜放置高度超過一丈的木椽柵欄擋住,然後輕鬆擊斃。
整齊有序,悍不畏死,所到之處,在驚雷般的響聲中,敵人紛紛倒下。
當神機營過了冷風箐,推進到以南五百多步的時候,叛軍徹底崩潰了。
“有鬼,瀘州人放鬼害人!”
“雷公,這是雷公降世,打不贏的,打不贏......”
“我不要死,不要死......”
“......”
大多數調轉頭向着凜陽城的方向跑。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遂發槍不是弓弩,射程遠,射速快,背對它時依舊危險,大批叛軍當場被擊到,其餘開始向四面八方逃竄,戰場變得不可思議起來。
寬闊的原野之中,少數踩着整齊的步伐神機營追着更多的人在跑,就如同衝入羊羣的餓狼......
神機營是狼,而遍地的叛軍已經成了羊,哪怕短時間之前,他們還是四處追殺的狼,是羊還是狼,不過一念之間。
......
凜陽城頭,丁毅,冢勵,衆多徐國官員,目瞪口呆注視着北方的戰況,很多人藏在袖子裡的手都在發抖,有人甚至低聲哭起來。
面對突然逆轉的戰局,很多人臉上寫滿不可思議,心底都在發顫!
一兩千人追着數萬人跑,四處逃竄,潰不成軍......
城頭寂靜得可怕,除去偶爾風聲,低聲啜泣,再無其他雜音。
“雷公,一定是雷公臨世,降禍徐國,我們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招致今日大禍,纔會被老天責罰,纔會被老天責罰.......”一個年級很大,白髮蒼蒼的老人渾身顫抖。
丁毅身體虛弱,無力的拄着城垛,盯着下方,手指顫抖,指着戰場上不斷推進的金黃旗幟,“那是什麼旗。”
冢勵看了,瞳孔瞬間放大,眉毛上揚,不自覺的慌亂起來,說話也不利索了,“那....那是王旗,朝廷......不,景國王旗,那是景國王旗!下面是景國王爺......景國王爺來了!”
他越說越慌亂,周圍的徐國衆臣一聽也不正鎮定,紛紛驚懼:“怎麼可能,景國軍隊如何到這?”
“是朝廷大軍,朝廷軍隊來了.......”
“王旗,朝廷王旗,完了完了。”有人慌亂到哭出來:“朝廷大軍兵臨城下,兵臨城下了!”
“......”
聲音嘈雜,城頭之上人人自危,城頭下方,王旗所到之處,勢如破竹,無人敢與之爭鋒。
丁毅腦中一片慌亂,憤恨與不甘涌上心頭,怒火攻心,一下子暈厥,跟是一陣手忙腳亂。
......
戰鬥從下午一直到黃昏,當太陽西斜,大地浴血之時,叛軍已經完全逃竄,不知所蹤。
完全不知道殺了多少,也不知道跑了多少,但瀘州這邊,當各路人馬匯聚在凜陽城下時,來時的一萬一千多人,只剩七千餘。
有戰死,有跑散,足足四千多人。
真正的血戰.......
前鋒被埋伏,起瑞的騎兵因爲冒進幾乎被全殲,兩千多人最後只剩下五百多。
狄至的七千步軍也因馳援起瑞而落入圈套,被衆多叛軍精銳騎兵拖住,最後戰死兩千餘人,但幾乎沒人潰逃,就連李星洲都驚歎不已。
戰損三分之一,卻依舊沒有潰散,已經可以算精銳中的精銳了。
但結果無疑是十分明朗的,他們贏了,將士們歡呼雀躍,高聲吶喊,可面對三千多條人命,李星洲依舊有些高興不起來,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
如果不是三千多人的犧牲,將叛軍引到冷風箐,神機營也沒有那樣發揮的機會。
後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安營紮寨,救治傷患,打掃戰場,沒有多餘時間多愁善感。
不一會兒,兩匹快馬進入大營,兩個士兵臉色都不好,單膝下跪道:“啓稟王爺,屬下......找到起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