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的時候,李順華和劉碧巧相約而來。
大家見面沒有了往日的笑語和寒喧,都心事重重地坐下,相對無言。
小蝶沏了茶下去,留給我們一片獨處的時間。
經過下午的事情,衆人不免兔死狐悲,滿心沉重和憂傷了。
李順華拂着衣襟上的珍珠鈕釦道:“辛蘭人一向專橫,衆人看不過眼,現今她失勢了,我們應該高興纔是,偏生笑不出來。”
劉碧巧眼中隱有淚光,“我那一刻,只覺得心中極冷,想要回家找我的父兄,可是我已經沒有家了。纔想起來這深宮禁苑便是我一生一世的家了,縱是再害怕,也是無處可逃的!”
我微微仰面,緩緩地道:“家?這個字眼對我來說很陌生,我的家在遙遠的樑國,但那又不是我的家,因爲在那裡沒人關心你的死活……”
李順華沉默了半晌突然笑道:“好了,大家不要這麼沉默了,否則該便宜一個人了!”
我們都知道她說得是皇后,如今皇后除掉了最有力的對手,自然志得意滿了。
只是,她能永遠地坐穩那個鳳座嗎?誰也不能保證。
窗外是如斯美好的春光,綠柳條長,桃花明豔,櫻花翩遷,有蝴蝶在花叢中輕盈地穿梭。
彷彿只不過是昨天,我在浣衣局洗完了衣服,小心地將一粒花種種在溼潤的土壤裡,娘和我一起培土,小心地種下希望。
我邊歌邊舞,不解人世,獨成風流。
才一轉眼便已是鶯啼燕老的一季,我已沒了明淨的心境,也沒了欣賞春光的心情,就連那聲聲杜鵑聲,也帶了泣血的味道,讓人不忍猝聽。
因爲澹臺謹的生辰將至,各個妃子均要自制禮物相贈,大家都閒聊了一會贈送什麼好。
劉碧巧擅制雙面繡,便繡了一個萬壽圖準備當禮物,李順華卻道不耐煩做這麼精細的活計,到時候自己自有東西奉上。
而我早已經想到,準備做一個繡龍的香袋,裡面裝了親自調製的香料,希望他平神靜氣,少造殺孽。
至於辛蘭月以後怎麼樣了大家都無從得知,有人說她瘋了,有人說她傻了。
總之瑤光殿被封閉了,無人接近那個院子,而辛蘭月也生死不明,恍如曇花一般驚豔一現便悄然逝去。
不過宮中向來不少美人,尤其是,她的存在一直是澹臺謹心頭的刺,如今刺被拔去,自然暢快異常。
很快,接着而來的便是澹臺謹的生日,皇帝過壽,萬民同慶,不僅減了賦稅,且下旨全國只要與他一同生日的俱可獲得銀十兩。
這還不算,更要在生日當日親自站在城樓下向百姓拋灑金帛,百姓早就一傳十十傳百,紛紛涌到皇城下面翹首期盼。
後宮的飲宴設在樂苑,自乾儀殿城至樂苑一路彩坊接連不斷,連綴着彩頭,彩朗,演劇採臺,歌臺,燈坊龍棚,燈棚無數,一路上,用綵綢結成的‘萬壽無繮’、‘天子萬年’等大字赫然出現在彩牆上。
京城內外,金碧相輝,錦綺相錯,華燈實燭,瀰漫周匝,而各個宮殿林苑,也是繡帷相連,笙歌互起,金石相輝,丹霞萬色。
開始,樂人先效百鳥鳴,內外靜然,只聞半空和鳴,若鸞鳳雲集,自皇后至最末的選侍,所有妃嬪坐於樂苑正殿內,有品級的命婦則坐於殿側兩廊。
教坊樂隊,兩邊對列杖鼓二百面,樂人彈琶琵,歌女跳三臺舞之後,小兒舞隊二百餘人進場,紅紫銀綠,色彩斑瀾,年紀不過十二、三,正是最輕靈的時候,裝束得宛若仙女,執花而舞,且舞且唱,最後,宮中歌姬舞妓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戲,跳賀幫舞,。
澹臺謹端坐於首位,頭戴二龍搶珠紫金冠,白玉珠十二旒遮住了他的容顏,身着赭色緙金九龍緞袍衣襟,彰顯天家身份,裡襯玄色夾金線繡龍紋閃爍着金芒,刺得人睜不眼晴。
皇后更是打扮得文彩輝煌,寶相壯嚴,陪坐在側,而她的右下首,已經換成了肖淑妃。
物是人非,世事難料,也便是如此了。
宴席完畢,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五彩煙火齊放,將夜空妝點得猶如白晝。
更有煙火緩緩凝成“萬壽無疆”的字樣,在半空經久不熄。
百官都喝了一聲彩,齊齊拜倒,澹臺謹臉含笑意,得意非凡,衆人均有賞賜。
澹臺浩坐在首位,穿着簇新的孔雀藍平金緞團莽的綢裳,益發襯得面若冠玉,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黑髮被金冠高高挽起,一雙劍眉下卻是一對細長的桃花眼,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正笑呤呤地瞧着我。
我臉色微微發燙,喝了一口酒別開臉去與李順華說話。
這時澹臺謹站起身,命人擡了幾筐金帛,興致極高地要親到城樓散金帛。
五色九龍傘迎風招揚,翠華蓋、紫芝蓋色彩灼目。澹臺謹氣度從容地緩緩登上高樓,金壁輝煌的鑾駕儀仗拱衛兩側,衆妃和百官跟隨其後,同登城樓看這項國從沒有過的奇景。
下面的百姓烏鴉鴉的一片,都伸長了脖子,你推我搡,好不熱鬧。
澹臺謹龍顏大悅,說了一聲賞,只見夾雜在煙火之中,漫天飄飄灑灑的黃金金箔,飄飄散散的漫空飛舞。下面的百姓爭相仰望,都做好了搶金箔的準備。
一時間,百姓歡騰起來,瘋狂地搶起來,澹臺謹哈哈大笑,喜不自勝,命令太監再往下扔,當真是紙醉金紙不夜城,玉階金宮帝王家。
撒完金帛,忽然聽到三聲炮響,衆人都紛紛朝下看去,只見皇后其弟長孫流燁在城下讓百姓排開一條道,用青綢鋪路,大聲道:“臣,感念皇恩浩蕩,特在皇上生辰之際獻出一點薄禮。”
皇上微微一笑道:“侍郎要做什麼?”
皇后搖頭笑道:“臣妾亦不知,皇上請看看吧。”
只看長孫流燁雙手齊拍,卻見有九隻巨大的烏龜,背上各坐着一個銀髮百歲老人,手持綵綢,上書:壽與天齊四字,緩緩地行來。
長孫流燁以長壽龜駝百歲老人,寓意皇上萬壽無疆,果然得到澹臺謹的歡心,拍手稱妙。
肖淑妃冷哂一聲,突然出聲道:“皇上,臣妾也有準備禮物。”
澹臺謹興致甚高,笑語:“是嗎?愛妃又是給朕準備得什麼禮物?”
肖老將軍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雙手捧起一個金制的縷雲扁盒朗聲道:“微臣至邊疆擊退回鶻之時,尋到一種可以增產數倍的稻穀,特意帶回我項國,只要百姓今年種植此谷,明年便會增收三倍以上。不僅不愁交稅,就連我項國的糧草以後也可無憂矣!”
“是嗎?”澹臺謹接過金盒,小心地打開,掀見十二旒,滿臉盡是驚喜之色。“若果真如愛卿所言,當真乃項國之幸,百姓之幸,愛卿可謂我項國第一功臣也!”
肖將軍面有得意,大聲道:“這是皇上的福氣保佑,臣才得以尋到此谷,臣不敢貪功!”
澹臺謹溫和地道:“肖家世代忠心耿耿,淑妃又爲朕誕下皇兒,溫良恭和,肖老將軍又立下奇功,朕有臣子如此,復夫何求?來人,傳朕旨意,封肖淑妃爲肖夫人,位居一品,等同丞相,僅次皇后,另免見皇后跪拜之禮,行側身禮!”
肖淑妃不意自己竟得此殊榮,臉色微微潮紅,難掩激動的神情,忙跪下謝恩。
肖老將軍斜看了一眼憤憤的長孫華,面有得意,一時間肖家代替了辛家,風光無限。
而衆人也均感詫異,澹臺謹居然在生辰之日親封肖淑妃爲夫人,且免了大禮,她又有協理六宮之權,實際上已經隱隱有與皇后爭鋒之意。
劉碧巧咬脣道:“想不到皇上竟如此看重她!”
李順華冷哼一聲道:“登高必跌重,何必豔羨他人?不過,皇后的臉都綠了,倒也有趣。”
皇后臉色冷凝,站在澹臺謹身後,冷眼瞧着神彩飛揚的肖淑妃,有冷而厲的刀鋒一閃而逝,隨即便擡頭看天上的煙花,以平其內心的不滿。
澹臺謹賞完煙火,已經是戌時,衆人都有了睏意,百官命婦都已告退。
澹臺謹也面露倦意,不料皇后卻道:“如此良辰美景,應該登樓賞舞纔算不負,臣妾安排了一個樂舫,樂特皇上賞面觀賞。”
澹臺謹意態甚懶,但不忍拂其意,便道:“哦,是什麼樂舫,讓皇后這麼上心?”
衆人步到玉央池的邀月樓上,皇后輕聲擊掌,只見燈火晦明的玉央湖上,一隻青色畫舫緩緩靠近,畫舫之上,兩名童子站立一旁,一吹笛,一弄琴,衣袂飄飄,迎風而立,倒似謫仙一般飄逸出塵。船尾處,是四名青衣船孃,人人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眉彎眼俏,粉面桃腮,赤足如雪,素白的手撐着槁,漸漸的向岸邊靠來。
畫舫的中央,橫着一道簾子,一眼就可看出是上好的青紗,層層疊疊,輕若雲霧,但卻看不真切。青紗地下掛着幾串清脆的鈴鐺,微風拂過,鈴聲陣陣,清脆悅耳。倒讓人不免猜測。這樣畫一般的景色之後,會是怎樣的人物了。
澹臺謹果然來了精神,支起下巴,饒有興趣地瞧着裡面的人是如何出來的?
片刻之後,樂音畢,突然聽到三聲牛皮鼓的渾厚響聲,十個身着勁裝彩服的男子手託景泰藍的斗大瓷盤,整齊地排列在船的兩側。
一個身着蓮青色萬字曲水織金連煙錦裙的曼妙女子,輕盈地擡足,竟然整個人凌空而起,踩在男子手中的盤上。由於隔得遠,只瞧見她整個人似乎浮在一團綠朦朦的霧氣之中,恍若仙子下凡,惹人無限想象。牛皮鼓聲越來越響,男子均緩緩地站起,而這個女人,便以赤足踩在玉盤之上,婉轉輕盈若春風一般在盤上翩翩起舞。
另有歌女在渾厚的牛皮鼓音中嫋嫋細唱:
君爲女蘿草 妾作菟絲花
輕條不自引 爲逐春風斜
百丈託遠鬆 纏綿成一家
誰言會面易 各在青山崖
女蘿發馨香 菟絲斷人腸
枝枝相糾結 葉葉競飄揚
生子不知根 因誰共芬芳
中巢雙翡翠 上宿紫鴛鴦
若識二草心 海潮易可量
聲若芙蓉泣淚,香蘭帶笑,風露清寒,春愁無盡,令人頓起相思之情,縈繞於心,溫軟又惆悵。
而這份惆悵由男子陽剛的喝聲相附,雄壯的牛皮鼓聲相附,宛如陰陽調合,剛柔並濟,讓人聽之如醉。
澹臺謹慢慢地站起身,自語:“何家陌上絲蘿女,粉面含香玉帶長。皇后,此女何人,竟如飛燕能在掌中舞,當真奇麗。”
皇后含着一縷溫和的笑意,柔聲道:“臣妾見皇上日夜爲國事操勞,常憂思皺眉,便引了此女爲皇上解憂。來人,帶楚流嵐上前給皇上細觀。”
那樂舫慢慢地駛來,待到眼前之時,女人似乎在盤中不慎失足,身子一傾,宛如一羽羽毛,竟輕飄飄地向下墜落。
澹臺謹離得極近,忙跨上前一步,將她接到懷中。
他懷中的女子丹脣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果然是一絕色女子!
“多謝皇上!”流嵐並不怯生,嬌弱軟糯地嬌聲道謝,聲音媚可入骨,滴水即化。
澹臺謹抱着她,似乎忘了放下,一直行到自己坐的主座旁邊。
衆人都臉色大變,唯有皇后似乎早就料到此舉,斜睨了方纔還春光滿面,此刻卻臉色灰敗的肖夫人一眼,兩人算是打了個平手。
我低頭假裝喝酒,卻在酒杯中看到自己落寞的眼神。
恍然間,酒杯中的影子又化成了浩的臉,他邪笑道:“妤是,你過得不快活,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要爲皇上獻壽禮了!”劉碧巧推了推我,我方回過神來。
這纔看到流嵐已經坐在澹臺謹一邊,巧笑倩兮,而衆人正向澹臺謹謹獻壽禮,這也是今晚的重頭戲。
雖然有此女意外出現在先,但衆人仍要拼得最後一拼,在禮物上取勝。
皇后的是一封端海游龍硯,整個硯身以勢造形,雕以龍形,隱有金絲在硯中,叩之如檳榔,味若檀香,且墨不凝澀,的確是一方珍硯。
肖夫人則是一張象牙簟,象牙簟者,凡象牙齒之中悉是逐條縱攢於內,用法煮軟,牙條逐條抽出之柔軟如線,以織爲席。此席伸縮自由,涼意自生,珍貴異常。
澹臺謹生性怕熱,得此珍簟,很是歡喜。
張妃則是一張九龍帳,此帳輕若蟬翼,明若清風,十分輕盈,帳身繡有明黃色緙金製成的九龍戲水圖,展開觀時,只見九龍活靈活現,直欲怒晴噴薄而出,帳下端繡江牙海水紋,所謂“疆山萬里”,綿延不絕。
劉碧巧是一副雙面繡得萬壽圖,楊選侍是一張手寫的萬福圖,白才人則是一盤崑山黑白子,李順華最是意外,則是親自舞劍,讓澹臺謹也笑顏盡開。
我看衆人的俱是名貴無比,不禁有些汗顏自己的禮物輕薄,但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便命小錄子將早已經包裝好的錦盒送於澹臺謹。
他含笑看了我一眼道:“醉妃向來心靈手巧,朕來瞧瞧送得什麼禮物?”
他打開錦盒,瞧了一眼,便神色劇變。
我正疑惑是否禮物太輕惹他不開心了,只見皇后拿出盒中的錦袋,驚叫道:“醉妃,爲何你送了一個斷頭的繡龍香袋給皇上?”
我大駭,忙站了起來,由於站太急,帶翻了酒杯,深紅的葡萄酒傾了一桌,我也顧不得裙上染了酒漬,急急地上前。
果然,前一刻還好好的錦袋,這一刻已經被人剪作兩斷,更可怕的是在龍頭處剪斷!
小錄子更是呆住了,只是喃喃自語:“我檢查過的,沒有問題,怎麼會斷了?”
澹臺謹臉上佈滿了陰雲,冷冷地道:“朕是在問你!”
我機靈靈打了個冷戰,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皇上,此事定有隱情,臣妾送得分明是一個好的香袋,怎麼會突然被人剪斷?定是有人要嫁禍於臣妾!”
“那麼,這次又是誰要嫁禍你?”澹臺謹目光幽深涼寒,直視着我,銳利得似要探入我的內心。
我一時無語,看了一眼小錄子,小錄子急忙爬了過來,咚咚地磕了幾個頭,指天劃地地保證:“奴才對主子絕無異心,天地可證,這個錦袋不是奴婢弄破的。”
小蝶厲聲道:“小錄子,茲事體大,關乎主子榮辱,你快說,這錦盒從淑華殿拿出到現在,可曾離你片刻?”
小錄子茫然地搖頭:“奴才知道這是主子親自熬夜做得禮物,何曾敢掉以輕心,一直是奴才拿着,並沒有經手別人,可是這錦袋是何時被剪斷的,奴才確實毫不知情。”
皇后冷冷地道:“醉妃,你是否對皇上懷有不滿之心,竟敢在皇上生辰之時剪斷龍頭咒詛皇上,你可知此罪當誅!”
我已經完全亂了心思,腦袋一片空白,目光凌亂地掃過衆人的面孔,希望從她們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可惜,我什麼也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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