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來電話, 有點事兒繞回去了,又得晚點回。“明天有一個車友會組織去秦皇島自駕遊,你要不累我跟他們說一聲咱倆也跟去玩。明天上午八點出發。記着帶點小藥, 還有那邊冷, 你得帶長袖, 別穿拖鞋容易讓海水衝跑了……想着明天提醒我給那些鏟子網抄子帶上, 還有什麼……啊, 現在可能還是有蚊子,你帶點清涼油什麼的。”
“你晚了要幾點回來?”
“沒個點兒,這兒喝着呢。你準備一下就早點睡吧, 你明天想不想去啊?”
“你回來再說吧。”
“我不一定幾點完事兒呢,別等我了, 你睡吧, 噢?”電話裡有氣勢強大的哄聲, 季風笑着噓聲討饒,再飛快對我說:“好了我要太晚就不去你那了, 明天早上醒了給你打電話。”
唉!“你別喝太晚了啊季風。掛了吧。”
“喂喂喂?”
“幹什麼?”
“說話聲音聽着不對呢~你幹嘛?喝酒啦?沒事兒吧?”
“你喝出事兒我都沒事兒。”
“嘻嘻嘻~我出事兒了你也別出事兒。”
“掛了吧。”心裡有愧,聽不下去。
人不是要做自己喜歡做的,而是要做應該做的。
不能說想喜歡季風就喜歡季風,想喜歡錢程就喜歡錢程,人不可以這麼任性。
人比動物來得高級, 因爲人有道德感。
和季風在一起的笑聲眼淚, 僅僅是因爲道德感嗎?
在這個四下充斥着我影像的房間裡, 很多反思締結的鬱壘都被柔軟化解。
在這個自戀的年代, 有一個人, 他擁有你的照片比你自己還多。那些照片存在於各個角落,他每天看着這些照片生活, 他就算是個精神病……就好像是越獄裡的HYWAIL,那個一心一意想去荷蘭的瘋子,他的喜歡比天空海闊更純粹。
牆上的掛幅是北海附近的街景,拿雨傘嚇唬小鳥的壞人剛讀大四。
壓在茶几玻璃下的一組照片,在影樓隔着單面玻璃牆拍的,有一張還反光出了他的身影,不很清晰,但能看出端着相機的姿勢。
牀頭小桌上做成檯曆的相冊,有晨跑的,有校園長椅上發呆的,有悠然自得騎慢車的,還有一張特寫,手指託着一隻花大姐,正專注地數它鞘翅上的黑斑點……有時候一個人,也不是孤單的。
我想看他究竟拍了多少我的照片,打開電腦,桌面是滿野蔥綠長草,天色藍而發白,有紅袍女子輕靈似鬼,在天和草之間側眸淺笑,頭上頂着油菜花小冠,落了一隻電腦合成的蜻蜓,透明的翅膀暈出一弧光圈。修得真好,我的頭髮在陽光下是陽光的顏色。
這是春天時候在壩上拍的。
輕鬆找到存放我照片的文件夾——D盤叫照片的文件夾裡共兩個子文件夾,一個叫家家,一個叫其它。“家家”裡包含多個以日期命名的文件夾,每一個每一個打開來,猜想照片上的我在幹什麼,像是靈魂出竅地看自己,是一輩子沒看過的叢家家,有些竟然給我陌生感。有些連我自己都說不出來被拍時在幹什麼,爲什麼會是那個表情那種造型?但是她們似景似畫,完美到不像本人。同樣是我,怎麼他照出來的,我看了都覺得好看得不真實,我自己用手機照的存了當背景,半夜拿過來看幾點被嚇到了。
“注意你的行爲!”錢程從浴室走出來,拉了個南瓜型凳子坐在我旁邊,身上帶着潮溼的溫熱水氣,我不由打了個冷顫。他回手拿了一條毛巾被圍在我身上:“洗完澡也不說吹頭髮,坐這兒偷窺別人隱私。空調還開這麼大……”
我指着屏幕上一張張的我:“這是你的隱私嗎?”
“不容懷疑滴。”他嘴角又笑露兩個小圓渦。
“人是不是都有偷拍的怪癖?”
“我怎麼說也是搞藝術的,性格有點怪難免吧。”
“不是說你。”我手裡有相機的時候也常常偷拍季風。
我看照片出神,錢程看我出神,他告訴我:“當然是拍自己喜歡的景色。”
景色?06年5月,應該是這一年我按快門最多的月份,可是錢程這時會拍到什麼景色……
他突然轉動椅子讓我與他面對面,我不解和他四目糾纏了一會兒,沒弄明白他的意圖,只想接着看我的照片。他將自己擦頭髮的毛巾扣在我頭上仔細地擦起來:“有空再看吧。”
“那現在幹什麼?”
“……擦頭髮。”他詞窮地說。
我撥着流海從縫隙裡看他的手:“洗澡是不是把水泡弄破了?”
“洗澡之前就弄破了。”他不以爲意地舔着被水浸得發白的傷口。
看樣子是不知道疼了,我扭身去捉鼠標:“你幫我擦,我要看照片。”
“去做冷麪給我吃吧?你看我手都這樣了。”他失望地看着空空的餐檯,“還想你能不能在我洗澡的時候把麪條煮好,故意多洗了一會兒。”
我很認真地問他:“你還沒飽嗎?”
認真得讓他哭笑不得:“我求求你了……”毛巾覆住我整張臉,他起身步入吧檯後邊,“你有時候冒出來一句話真讓人崩潰。”
“你不也是!”提什麼洗澡之前~
洗澡之前……我找他不是獻身來的= =!但精神分析學的始祖弗洛伊德說……(參見前幾章),按他說的,幾個小時之前支配我的就是最原始的與生俱來的潛意識的部分,發揮蘊藏在人性中最接近獸性的一些本能而行動,被強大的非理性的心理能量所控制。
科學無法解釋的是一些感動,一些遲疑,一些愧疚,一些不確定……變成一朵連夢裡也不曾開過的玻璃之花。熟悉的嘴脣熟悉的手陌生的觸感,從初時的顧慮尊重到投入的放縱。自然得像第一次見到他,他就匿去了姓氏叫我家家。
“家家。”他隔着吧檯遠遠看我,“我不是跟蹤你。”
他指我正在看的文件夾,滿滿地是我和季風的海濱之遊,比我給季風拍的還要多。
06年5月,昌黎的黃金海岸,藍天、黃沙、漫無邊際的碧海,我穿着季風肥大的T恤,手拿相機給T恤的主人拍照。
我不知道旁邊也有鏡頭對着我。
卞先生的那首詩怎麼念來着?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你居然連他也拍下來了。”
“我不想拍啊,可是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笑得確實太好看。”
他語氣還是平和的,我扭頭看看,黑眸的波光也是平和的。
“雖然沒什麼期望,多少也有點犯酸。”他笑笑,轉身去洗鍋燒水。“不用問也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腦子裡還是沒想什麼就開車奔過去了。
“面在冰箱裡。”他洗澡那麼長時間,都夠我家以前的師傅殺條狗的了。
他捧着麪碗回來,大大地動容,眼波晃動得溢出水來一樣,讓人明白雪中送炭比錦上添花意義更深遠。
受不了他那副恨不能膜拜的感激之色,我指着屏幕問:“怎麼找到我的?”記憶裡我只告訴他我在黃金海岸,而五一那種旅遊高峰段,在景區找人可能比現生一個還費勁。
“是不好找,第一天沒找到,我也不敢我問你,你那腦子我還是有忌憚的。第二天早上起來拍日出,難得沒霧,一邊拍一邊自我安慰,就當來取景了。聽着小孩兒笑聲鏡頭轉過去,沒想到你和季風拿個小鏟子就在那羣孩子中間挖香螺。”
“是寄居蟹。”
“那東西可不好挖。”他夾起半個雞蛋遞到我嘴邊。
咬了一口,細嚼嚥下之後才說話:“我剛纔做面的時候就看見半個雞蛋,那半個呢?吃了?”
他把剩下的吃光,告訴我:“冷麪裡就半個雞蛋。”
意思就是扔了!“真是死心眼兒。”
“我是死心眼,”他承認,低頭看麪條在筷子上纏繞,“不管你決定是什麼,在他身邊,或者接受我,你過得舒坦就行。”
我看得眼睛也累了,還沒看完我自己的照片,錢程的相機專業,象素夠高,每張照片都很大尺寸,塞滿了電腦空間。擺放架上有很多貼了標籤的移動硬盤,給我做成電子相冊的VCD,久違的黑色小葫蘆安靜地待在一個CD套膜裡。
“相傳佩戴它的人不會流下悲傷的眼淚。”我條件反射地說。
他在廚房洗碗,見我搖着那葫蘆,大聲應道:“我聽我爸說過,他說我小時候總是哭,送這石頭鎮我。”
“我小時候也總哭,可那時候眼淚也不可能是因爲悲傷吧?”
“有一些是……”
啊哦,要講故事。
他擦乾了手過來把小葫蘆放進我手心,鄭重地包起來:“好了不說這個。”
喂!我傻了,什麼毛病啊他,起了頭就跑。
“你一會兒還要回去嗎?”他回頭看壁鐘,“這麼晚了他沒來電話找你?”
我被他語氣逗笑:“你好像我養的二房。”
“別沒心沒肺什麼都說。”他想嚴肅地教訓我,可惜那張臉上什麼表情都不足使我畏懼。
“我會處理好的,”我攥拳伸個懶腰緩解話題的沉重性,假借欣賞牆上的照片避開他的注視,“你怎麼也該知道,今天的事不會沒意義。”
他叫一聲“家家”,已經從背後整個兒抱我在懷中,聲音低柔,有一些安撫意味。我好笑地在心裡替他默唸臺詞:不要着急,我並不在乎名份。
胡思亂想中,他執起我的兩隻手,收攏在腰腹上,冰涼的脣落在我肩頸間,化成一個個細碎的輕吻,悉悉索索中氣息越來越重,硬挺的鼻尖在我耳垂和腮骨部位摩娑。
我偏着頭,臉頰碰觸他未乾的發,鼻子裡進了洗髮水的香氣。
他兀地攔腰兜起我跌進牀裡,熱情地邀請:“別走了。”
我說好啊,非常喜歡他的牀單,白地兒黑花的奶牛圖案,之前他曾辯解過:斑點狗好不好?
明明就是一樣的糾正什麼呀。
愛情來時,女人總有不勝枚舉的理由說服自己:你遇到了世上唯一的完美男子。
我比中文之花更誇張,這個男人還沒表現出他是否會背滿江紅,甚至無關情愛,我就奇幻莫名地因爲一條黑白花牀單留宿他的公寓。
反正我早就在這公寓裡了。
好像只有幾分種光景,反正是剛剛睡着,就怔忡一下,打個激靈醒了。他不知道是尚未入睡還是被嚇醒,手臂橫置我腰上,撐着身子看我:“頭疼?”
半夢半醒地,我抿着嘴脣,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問這兩個字的人是誰。
他拍拍我的手背,不鬆不緊地擁着我:“要是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車嘩嘩地開過,不細聽還以爲是下雨了,我看看窗外,有明朗月光,明天是個大晴天。
“窗關上?”他問我,以爲我嫌吵,“你是不是覺很輕?”
“現在好多了,我媽說我小時候我在這屋睡覺,你在衛生間隔着門板打個噴嚏都能把我吵醒。”
“你不是因爲這個纔開那麼多安眠藥吧?”
“還說羅星沒跟你說過我病情!”連我開的什麼藥都瞭如指掌。
“歐娜出事那次,不是吃了你的藥?”
“當然不全是我的,羅醫生可是掛牌上崗的,他怎麼可能一次性開給我足以致命的藥量!”
他唔一聲,算是承認自己的誤判。“你爲什麼睡不實?怕什麼嗎?”
“我媽生我哥做月子的時候,有一天院裡公雞打鳴,我哥嚇得差點兒沒一命嗚呼了。等到後來我生下來的時候,我爸把家裡不在戶口本上的活物全給宰殺了,開門關門都輕手輕腳的,我那幾年就超級覺淺。”
“原來是個豌豆公主。”他呵呵輕笑,指腹在我皮膚上來回滑動,像在摸豆子表面。
“我不是公主。據官方統計,在極盛時期,全世界的公主產量也只有107位,比梁山好漢還少一位。哪有可能這麼容易就讓你碰上?”
他對我說話的方式百般無奈。“你的邏輯太奇怪,讓人高度集中才能跟得上,本來我在你面前就容易緊張。”
“但我覺得你在我面前話挺多的。”
“緊張不一定說不出來話啊,在一個人面前的表現和在其它人面前不同,那就叫反常行爲。”
“反常什麼?”隨口問道,他只在我肩頭一吻。
我平躺過來,斜眸輕輕瞥他。錢程的臉線條柔和,鼻子秀氣,眉比尋常男子略細,眼睛半垂着注視我。依頂層樓體而建的巨大扇梯型落地窗在我這側,沒有拉窗簾,大半個月亮懸在外邊,光澤瑩潤,照得視線裡這個男子玉面生輝。
“你忌諱別人說你像女的嗎?”
“有點兒。”他語焉不詳。
“騙人,你留滿臉鬍子是不是就不願意別人說你長得嫵媚?”
他哧地一笑,令我感覺他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詞還可以形容男人。“他們比你說得難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們說我娘娘腔。”
“確實不能容忍。”但他只是長相陰柔,又不像某些化妝大師那樣言語嬌俏姿態妖嬈故意追尋中性氣質。
“嗯,但我以前也是有些太與衆不同,不合羣,除了保安和鬼貝勒沒什麼朋友。不愛說話,不抽菸,留長頭髮,講究穿戴。最讓我受挫的是有一次去表演系的男生宿舍找人,碰上豪放的裸奔男,我們上大學那會兒宿舍管理得還比較嚴,男女串寢的事兒基本不存在。就經常能撞着這種場面,但那哥們兒實在太誇張了,看見我立馬像被雷劈了一樣蹦得老高,滿走廊就聽他喊:‘怎麼讓女的進來?’我比他更慌,嚇得掉頭就跑。跑着跑着我又想,應該跟人解釋一下,告訴他你還是清白的……”
“他□□的?”
“出生狀態。”
我聽得笑不可抑,想像那混亂的場面,地球上某一點上,至今還有個可憐的男人,大學時被“女人”看光了全身,也許會造成終身難克的心理障礙……可能還有生理障礙。“所以你就留滿臉鬍子?”我摸他的臉,下巴上有微微麻手的胡茬兒,滿臉鬍子是什麼樣?絡腮鬍子?“想像不出來。”
他捉住我的手:“你見過。”他眼中的光比月光更清,“我在學校幫你撿過東西,替你按過電梯,你閃車時候鞋根卡在滲水的鐵箅子裡,我幫你拿出來的。你每次都說:‘謝謝你啊師傅。’我心裡還得意,我喜歡上的姑娘多有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