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多牀頭電話就響了, 我看看區號,暗暗佩服未婚夫大人真是夠雷厲風行。“等我一會兒到公司你們再轟炸不行嗎?”
那邊明顯愣了一下:“禮拜六不休息嗎?”
“啊?小姑啊。十一假今天串休。我以爲楊毅呢。”
“她?不是這家人兒了。”
我分析着語氣,往最壞了猜:“逐出家門了把她?”
“另起爐竈了人家。”
這就成人家了~我呵呵笑:“我姑整得還挺押韻。”
小姑也笑了:“起早又去張羅她那房子了, 當我不知道呢。”
她這算不算是默認了?“在哪買的房子啊?”
“江沿兒那邊新起的排屋麼, 俺單位人路過那兒看見她好幾次了。哎呀家, 你老妹子老厲害了, 開個車自己上大連選了一堆建材, 在三兒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僱個配貨車拉回來的。”
“她自己去的?”
“那可不自己麼,你不知道吧?誰也沒跟誰說。於一出去辦事兒在外地給她打電話, 你看她可知道心虛,沒敢說實話, 到晚上於一來家找她, 這幫人都尋思她在書吧呢, 乾等也不回來乾等也不回來,打電話一問交底兒了, 剛出哈爾濱,還拐你奶家吃頓飯。給人於一氣的,臉都不是色兒了,到底水也沒喝一口上高速給她迎回來的。你說那小崽子自己一天有沒有主意吧,都能氣死誰, 我算是跟她操心到頭了, 趕緊誰愛要誰領走得了。”
“你就嘴硬吧。”心早就讓那好女婿給收買了。
“我嘴硬心硬的也沒用, 現在滿M城誰不知道楊毅是于軍兒媳婦兒, 結不結婚哪也就差那麼一張紙兒。這是我跟你說, 除了我也就於一能治住咱家那個,我還把她當香餑餑兒捧什麼呀。”
“你早這麼想不就不用跟她吵吵了嗎?”
“誰我可沒跟她吵吵。你老姑夫說我, 你別跟着摻和了,光說我不摻和,這先天性心臟病遺傳率多高我不比你們有數啊,就算於一真不發病,要是帶到將來小孩兒身上呢?誰遭罪?我能沒顧慮嗎你說?大人有時候做法你們可能不理解,還不都是爲自己孩子好嗎?”
“都知道~~要不那酸臉猴子一個不順心早炸廟了。”
“我就怕她嘻了馬哈的還把自個兒當小孩呢。好聽不好聽我醜話得說前頭,什麼樣是她自己選的,將來誰也怨不着。你說呢家?”
“我說啊,於一也是你看大的,他這些年對咱家小丫啥樣你還看不見嗎小姑?”
“唉~我咋看不見呢,於一那天跟我說:姨你放心,我要真有病也不拖累她,但我活一天就照顧她一天。聽得我心裡也挺不得勁兒的,一心想拉倒吧,孩子都明白就行了,以後的事兒咱講話的誰也說不準,反正那倆人現在是誰也離不了誰。換一說人家於一真是啥啥都可像樣了,有他在我少生多少氣~眼瞅三十了,也不怪家裡急,選日子辦吧辦吧得了。你呢?跟四兒定啦?”
“小丫說的?”
“哪是~昨晚你季娘過這屋嘮了一會兒,你倆啥時候處上的啊?過年回來慶慶鬧着玩還把你說紅臉了,這怎麼,四兒打電話說讓我躥掇在家給你們會親家。咋那麼着急?出事兒啦?”
“唉呀我老姑啊……”她們娘倆兒都是語速飛快讓人插不進去話,完了還啥都敢說。“想哪兒去了?”
她好像驚覺這話說得太過火,邊笑邊說:“不是倒沒別的意思,就尋思這好麼應地咋這麼着急了呢哈哈。你季娘還說這要真有了也挺好點兒事兒,整好跟時蕾一前一後。媽呀她可是覺得挺好了,俺家侄女兒門子還沒出就給你們生孩子?”
“唉呀你們咋那樣的!?還在家裡講究我!”
“這不是喜事兒嗎說說怕啥?剛纔給你媽打電話說這事兒還笑呢,你猜啥以前俺們都尋思你跟馬馳家兒子是一對兒呢。今年咱家可虧大發了,嫁出去倆姑娘,整不好仨呢,你二叔家小婷婷也快了,可能不這個年底就開春兒。”
我大概能想像得到家裡現在沸騰成什麼樣,依照順序,小丫,慶慶,我奶。
到中午,前三甲已經親切關注過了,還算漏一個季雪,插隊在叢慶之前來電話的。時蕾發短信:讓我問問你是真的假的……現代文明的發達可見一斑,通訊速度是多麼驚人啊~~叢家家與季風的戀情,在那場煙火盛宴的兩個小時後,迅速傳遍祖國各地,從冰城哈爾濱到遼東半島再到溫暖的東海岸S市。
是不是已經到了底線,季風,嗯?
我們組中午聚餐,下午拾掇一番,組長派發獎金和過節費,大致可以早退一兩個小時。一提到公司總不可避免地說起小郭,不是我偏心,實在是哥們兒太有節目了。桌上多喝了幾杯,回來之後從信封裡抽出項目獎金一看,雙影的,這位不習酒性的關中男兒心情很澎湃:“呦,頭兒您太客氣了。”我們組長莫名其妙就過一國慶節。看一位男同事把小郭哄騙出門,我也拿了包準備撤。給季風打個電話,他正身處壯觀的CBD商圈。好笑,還CBD——China Beijing Dabeiyao?他說我山炮。“什麼年代的叫法了,現在人叫車倍兒堵。”我爲中國人民所向披靡的語言所折服,他開車我不敢跟他說多,打聽了到家時間就結束通話。
旁邊有兩個做銷售的,其中一個從我進來就在打電話,電梯裡信號不太好,他嗓門很大,說話都像衝對講機一樣不停重複。
“行行行。”“可以可以。”“沒問題沒問題。”云云。
我聽得有點走神,中途停下進來人也沒擡頭看,還是身後傳來一聲“秦總”,這才發現是秦堃,正笑微微地跟大家點頭。到一樓她和同行幾位高層打過招呼,跟我出了電梯,我們兩個落在後邊閒聊,她問我:“剛纔想什麼呢那麼專注?”
“聽他們打電話挺有意思的。”不管手邊什麼情況,接電話馬上變得熱情洋溢,做銷售的都有這種本事。
秦堃聽出我所指,笑道:“你要不要試試?我調你去市場部。”
“我不行,”依我這防三防四的性子,成天跟陌生人相處真能嚇出精神病來。“我害怕和人打交道。”
“程程也是。”她側首看我,“他小時候有點自閉,我們都挺擔心的。我姥爺因爲這個成天逼着他說話,爺倆兒一天到晚對着罵。”
我大膽地揶揄她:“您也挺難的。”感覺秦堃這人公私分明得很,她說錢程就不會帶着中坤老闆的語氣。
“我倒沒什麼難的,有時候感覺家裡一個老小孩兒一個小小孩兒還挺有熱鬧的。就是千萬別槓起來,他們一對上準保旁邊人倒黴,你第一次來我們家不就見識到了~董威一邊看着你委屈又不能說什麼,可把程程逼出了真火。”
“有些話我說得是放肆了。”後來我才相信飲露餐霜確是石頭本性,老爺子嘴上對那些石頭不在乎,但聽董哥說一早一晚他甚至親自噴水打理那條石子路。當時去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我沒注意到那滿院老樹,樹蔭下再大的太陽也曬不到。
“他現在對你可喜歡得緊,下週做壽列的名單裡你在最前頭,我跟貝勒一說他都急了。”
確實太誇張了。“鬼貝勒怎麼樣了?”
“他沒什麼事兒,住幾天院就回家養了。我又忙公司又惦記去看他,你知道人一病了就特纏人,又不能不回姥爺那兒,幸好程程搬回來住了。這麼一算我更不知道怎麼謝你好,怎麼這輩子最擔心的事都讓你給解決了。”
“錢程搬回家住了?”
“不是你勸他的?我還以爲……”
“以前聊天是說過,不過哪次他都執拗着不愛說這件事,我也沒敢再多提。可能真是自己想通了。”
“說實話程程搬出去之後我第一個不適應,主要是受不了我姥爺,還惦記着還繃着誰都不準提。”她頓了頓又說,“你知道我和程程不像一般姐弟,我們年齡差得比較多,基本上我是看着他長大的,那孩子呢自小蔫聲蔫氣兒的性格是怪又不聽人說話,但是可懂得偷偷對我好了。我成長環境特殊,家庭生活不是強項,只會在嘴上嘮叨他,他經歷的好些事,一些想法,我這當姐姐的都不如保安他們明白他。”
她說得有愧,語氣中卻是擰着勁兒疼弟弟的一個好姐姐。“你做得夠多了,錢程也不小了,什麼不知道啊。”
“程程這兩年的變化特別大,不管怎麼說我都謝謝你,至於最後你們成爲哪種關係倒不是我關心的重點了。”
“是他突然懂事了。有你這麼疼他的姐姐,他肯定立事晚。”
“他挺自立的,大學畢業要自己出來住,只跟我要了一套小公寓,除此之外我每月打他賬上的錢都不用。哪有突然懂事這一說,從他把滿臉鬍子刮掉開始算,差不多就是認識你沒多久的事兒,還陪你去學韓語,以前讓他老老實實在椅子上坐一會都跟要命似的。”
“嗯?我們就是韓語上認識的啊,那時候他就是現在這樣。”什麼滿臉鬍子……並不炎熱的金秋時節,我的脊背沁滿了汗。
秦堃的驚訝不下於我:“保安說他陪程程去上課就是爲見你真人,貝勒那次去參加同學會也是聽說程程會帶你去。”
舉國歡慶了,婁律師也不休息,打完電話後在他們事務所樓下的咖啡廳坐了快半個小時纔看着人,左手幾個文件袋,右手拎着電腦,在落地窗外以眼神把我叫出去。負重看了我足足兩分鐘,問:“真想知道?”這不是廢話嗎?人生有幾個半小時可浪費!他看看手錶,轉身去停車場:“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路上兩人都沒什麼話,我覺察出他一反常態疏遠的客氣,心裡已大抵明瞭。
車開出十多分鐘拐進一個商業街後身的公寓小區裡,恍惚感覺來過。保安踩了剎車,並沒熄火。“去吧,就這單元頂層。”見我呆着又說,“錢程住的地方。”
我應了一聲,開門下車。
他喚住我:“不是我對你沒好聲氣兒,你都快和別人結婚了,還來打聽這些幹什麼?”
“是歐娜還是錢程說的?”
“錢程?你等他說什麼吧。”他朝樓房努努嘴,“就說這房子,連我也只進去過一次,就是那次他和你喝多了,打電話讓我接他。進去了才知道爲什麼他從來不讓人進他屋。你看看就知道了,有些事都弄明白了也好,要不我都替他搓火。”
“他不是搬回老爺子那兒了嗎?”
“如果你運氣好他就能在家。”車窗升上開走了。
我站在樓底下愣着,有些事弄明白了,對誰比較好呢?
那個綠豆蠅又倒回來。“丫頭!”保安有些無可奈何,“你可別真靠運氣啊,人沒在家你就打電話把他找回來。”
不知怎麼地有點感動,我一時犯酸就脫口說:“謝謝你啊小婁哥。”
他咬牙切齒地笑:“這時候才知道管我叫聲哥。和他好好談談,誰都別做後悔的事,遭罪。”
我運氣還不錯,按了門鈴,沒一會兒就聽見門鎖嘩啦聲,只一下就停了,我正對着貓眼兒讓裡面人看。挺不情願地,最終還是打開門,他大概也意識到我知道他在家了。
“嗨。”我對探出的那個頭擺手。
“幹什麼?”
“進去說吧。”
“呃……不方便。”
我給他個理解的表情。“那不打擾了,拜拜。”
“你別誤會。”他拉住我,又鬆開手,“就我一人兒。”
瞄一眼他手裡的筷子:“我是說不打擾你吃飯了。”
“哎呀!”他趕緊縮回身子,門合上又打開,終於還是敵不過中國人根深締固的待客之道,側着身子放我進去。
入眼是巨型的布面掛幅,背景林蔭路,水泥地磚,磚上棲息的鳥雀兩三騰起,原因是無良路人手裡那把素花陽傘的驅趕。平靜恬趣的景緻,我看了心裡卻只有震驚二字可以形容——那把陽傘,兩年前的夏天被我遺失在北海公園的某個長椅上,至今下落不明。但是轟小鳥的那個我,栗色頭髮隨着動作微揚,半裙搖曳……只有在四下無人的時候纔會露出這副搗蛋相的我,不知道正把什麼不滿發泄到那羣鳥身上。
“誰把你領來的?”他聲音遠遠地問。
我回頭看他,看見開放式廚房裡熱氣薰騰:“你煮什麼呢?”
“麪條。”他急着往裡倒水關小火,轉身在吧檯上切黃瓜,“吃了沒?”
“午飯吃完兩個小時,晚飯還沒吃。”走過去先看那堆順刀鋒而出的黃瓜絲,“刀功不賴呢。”
“還可以。”
再看一旁碗裡煮熟剝好的雞蛋,還有雞肉絲……“其實我那天在鬼貝勒家做冷麪用雞肉是因爲他家沒有牛肉。”
他意義不明地唔一聲。
終於看到那鍋渾水,麪條?“粘鍋了,錢程。”
他菜刀一放,慌慌張張去關了煤氣,面倒在漏筐裡過涼水,不等澆透冷卻就用手抓,燙疼了手縮回來,麪漿還黏在手上一時沒甩掉。我放了清水衝淨他狼狽的手,眼看着起來水靈靈一溜泡。
我當下眼淚就冒出來了,從佐料架上取下醬油倒在燙傷的部位:“有燙傷膏什麼的嗎?”
“這樣就行了。”他吹着手,“別在我面前哭,家家。”
“那你別在我眼前受傷。”我背過臉。
下一秒靠進一個陌生的胸膛中,背部抵着他劇烈的心跳,我的心律也隨之同步。
“我快人格分裂了。”錢程自後邊擁住我,用沒有燙傷的那隻手,緊緊勾着我的腰,“我說看你和別人結婚我沒事兒,自己卻在這兒做些沒意義的事,假想是你在做,我在一邊看着……我說最早見你是在韓語課上,也是撒謊,因爲怕你說我處心積慮,怕你說一切都是我變出來的魔術。你那麼現實,什麼都看得清,爲什麼就只忽略我的感情?就因爲我來得晚?做什麼都來不及?家家,對我公平點,如果你還緊張我,爲什麼最後一點機會也不留給我?爲什麼我不行?”
路很明顯,一圈一圈,我卻耗光了力氣。無論我怎樣的堅定,跑了多遠的路程,等待我的終點總是原點,而這一路的風景,我已經看得太多,終於發現,我要到達的目的地,並不在這條跑道上。
我不知道錢程耗了多久用去了什麼才換得我的一個轉身,當我踮起腳吻上他的脣時,右手掌下那個胸腔裡,竟然沒有心跳。
他低喃:“你讓我怎麼樣?”將我抱緊,壓抑許久的東西爆開來,以着人類無能爲力應對的速度曼延在這個充滿黃瓜清香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