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人如換刀,王霸徵兵不成,換個人上總行了吧?繼王霸之後,鄧禹、馮異、銚期、祭遵、臧宮等人輪番登場募兵,無奈薊城百姓狡猾歸狡猾,有熱鬧還是要看的,風雨無阻;兵是說什麼也不當的,油鹽不進。幾天下來,還是一個兵也沒招到。劉秀大笑:“看樣子,非我親自出面不可!”鄧禹等人一聽就急了,不惜以死相諫,咱們丟得起人,你是當朝大司馬,你丟不起這人啊。劉秀不得已,只得作罷。
徵兵這條路斷了指望,而派往十郡國的使者,也是全無迴音。好消息苦盼不來,壞消息卻接踵而至——王郎自稱帝以來,勢力擴張迅速,現已控制了冀州大部,正在組織大軍,向薊城進發,揚言要活捉劉秀,蕩平幽州。
聽到此消息,部屬們的反應遠比劉秀緊張,齊聲勸劉秀趕緊挪地方,切不可坐以待斃。劉秀一笑,道:“公等怕死乎?”
鄧禹泣道:“我等死不足惜,明公不可不自愛。天下可以無我等,不可無明公!”劉秀笑道:“王郎無能,慣爲危言聳聽。且在薊城靜觀其變。”
鄧禹急道:“即使王郎大軍不至,薊城也不宜久留。我等募兵數日,竟無一人應徵,不亦怪哉!可見,在薊城百姓身後,一定有人暗中操控,將不利於明公也。”
劉秀掃視衆人,問道:“鄧禹所言,乃諸君之共識乎?”衆人點頭。劉秀嘆道:“既然如此,離開薊城,又當去往何處?”
耿弇搶話道:“今王郎在南,不可南行。漁陽太守彭寵,乃明公之同鄉;上谷太守,乃家父也。請明公隨我北上,發此兩郡控弦萬騎,王郎不足慮也。”
劉秀欣慰地點點頭,道:“小兒用心大佳。”又問其餘人,“耿君主張北上,諸君意下如何?”
衆人都是一般心思,耿弇這小子,真實身份依然存疑,萬一是個冒牌貨,那可就被他坑慘了。就算耿弇真是上谷太守耿況的兒子,兒子也做不了老子的主。漁陽、上谷的態度究竟如何,誰心裡也沒底,派往兩郡招撫的使者,至今仍無消息。倘若聽信耿弇的一面之詞,匆忙北上,真要到了漁陽、上谷,而漁陽、上谷又已經歸順王郎,那就連退路也沒有了,再要想逃,那就只能往匈奴逃了,從此流亡異邦。與其去國,毋寧去死,此計斷然不可考慮!鄧禹於是道:“死尚南首,奈何北行入囊中!”
南歸,看似自投羅網,然而畢竟輾轉騰挪的餘地更大,有冀州牧龐萌、尚書令謝躬等人可以接應,萬一接應不上,也可以逃離河北,回奔洛陽。因此,鄧禹一言既出,衆人皆隨聲附和。劉秀笑道:“衆意難違。”指着耿弇道,“小子,爲我北道主人。”
南歸策略已定,鄧禹便請即刻起程。劉秀搖頭不應。鄧禹大急道:“再等下去,刀就架到脖子上了。”
劉秀不動如山,正色道:“危急之時,第一便是定力。希望沒有完全破滅,決不放棄希望。逃亡未到最後關頭,也絕不輕言逃亡。”
鄧禹知道,劉秀還是捨不得放棄幽州,他還想繼續等使者的消息。對於劉秀的這一選擇,鄧禹無可責備,因爲只要一逃,就意味着前功盡棄,就意味着劉秀以幽州爲根據地的策略徹底破產。
成功與否,往往就看你能不能撐到最後一秒。
看看正月將盡,忽有請帖送來,邀劉秀赴宴,署名爲故廣陽王之子劉接。鄧禹勸阻道:“明公來薊城已近半月,此人不早來拜謁,如今卻邀明公登門赴宴,其心不可測。”
劉秀道:“這一趟我必須去。幕後操控薊城百姓者,必是劉接無疑。我倘若能說服劉接,則可安居薊城,徐圖幽州。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但這個險值得一冒。未雨綢繆,君其任之。”
鄧禹道:“是,必保明公萬全。”
劉秀前往劉接府上,隨身只帶銚期、馮異二人。到得劉接府前,府門早已大開,僕從們在門前垂手而立,狀貌恭謹,劉接則在階前站着,滿臉堆笑,然而並不親迎出門。劉秀雖有不祥之感,但既來之,則安之,於是將馬交予馮異,囑其在外看管,攜銚期入內,跨進大門,方行五步,便聽到身後一片忙亂,僕從們正在關門下閂,劉接身後則忽然擁出數十家丁,皆執刀劍,直衝而來。
銚期擋在劉秀身前,瞋目大吼,聲如霹靂,衆家丁聞而喪膽,一時竟不敢近前。劉接大叫:“捉獲劉秀者,封萬戶!”重賞之下,終於有家丁抖擻精神,前來迎戰。銚期人高刀沉,一刀將來者劈爲兩半,雖然劈得不很規則,但死狀絕對悽慘。
其餘家丁大駭,一齊手舞足蹈,彷彿跳着太空舞步,看似向前,卻分明離銚期越來越遠。劉秀則回身與門吏交戰,身爲昆陽大戰的主帥,劉秀曾創下於百萬軍中力斬王尋人頭之紀錄,其勇力可見一斑。門吏迎風而潰,讓開道來。
劉秀拉開大門,銚期舉刀,徐徐後撤,也到門口。馮異正牽馬守在門外,三人上馬,往回疾奔。
劉接眼見十萬戶封賞就要泡湯,哪肯甘心,命令家丁急追。一家丁腳快,率先出門,嗖,當頭捱了一箭,仆倒在地。第二個家丁不敢衝出,先探出個腦袋,打算看個究竟,嗖,當頭也挨一箭。另一哥們兒見伸腦袋不行,伸腦袋要挨射,急中生智,先伸腿出門,嘿,伸腿果然沒事,然而不放心,又抖晃了兩下腿,嗖,一箭穿腿而過。
馮異護送劉秀走遠之後,折返回來,向屋頂高處一揮手,在此斷後狙擊的王霸、臧宮這才收拾弓箭,跳入街中,打馬前去與劉秀會合。
劉秀奔向住處,遠遠便望見鄧禹早已集合部屬,正倚馬而待。一行人聚齊,向南城門狂奔。薊城老百姓再次發揮了他們愛看熱鬧的優良傳統,傾城出動,守在劉秀必經之路上,人山人海,喧呼滿道。眼看就要被老百姓堵死在城中,劉秀一籌莫展,雖說可以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但終究於心不忍。這些善良的老百姓只是來過個眼癮,你找他們收錢可以,要命則未免過分。
劉秀正發愁間,銚期一馬當先,衝向人羣,作勢揮戟,怒目大呼:“蹕!”
再擠的火車車廂,只要賣盒飯的來了,乘客們總能讓出一條路來。銚期這一大呼,手中又執有寒光閃閃的大戟,薊城老百姓望而披靡,如水中分。劉秀及其餘人等,隨在銚期之後,順利抵達南城門,卻見城門緊閉,城門尉率百餘名健卒,不懷好意地守在門前。
鄧禹打馬上前,高聲叱道:“大司馬出城,速開城門。”
城門尉傲然道:“我只知廣陽王劉接,不知有大司馬。”
劉秀道:“如此說來,汝等並非百姓,而是反賊,可殺也。”劍鋒所指,部屬奮勇爭先,如虎入羊羣,瞬即將百餘健卒咀嚼殆盡。
劉秀等人奪門而出,馮異、王霸、臧宮也趕來會合。清點人數,單單走失了耿弇一人。衆人皆慶幸不已,耿弇沒有跟來,顯然是冒牌貨無疑,幸好沒聽這小子的話北上。
劉秀獨不以爲然,道:“城中擾亂,走散也在情理之中。耿弇必不負我,諸君拭目待之。”
華茲華斯有詩云:
世事終日煩擾着我們,
取得來又用了去,遲早會耗盡我們的生命;
庸碌中再也看不到屬於我們的自然,
我們早已喪失了自己的心靈。
詩寫得一般,意思倒是對的。眼睛一睜,總覺得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幹,怎麼着也忙不完,於是低頭,盲目地被生活驅趕,從東到西,從北到南,雖團團在轉,內心卻古井無瀾,沒啥存在感。
分明騎着自己,而又滿世界去尋找自己,這是悲哀的。與其複雜,何如簡單!譬如逃亡的劉秀等人,雖然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而心靈卻無比充實,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洋溢着最高的存在感——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口呼吸;每邁出一步,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步。此時此刻,不用去找你自己,你自己會來找到你。
逃亡之路,不僅幫劉秀等人認清自己的真面目,也幫他們認清了世間的真面目。劉秀以大司馬的官銜空降河北,他能看見些什麼?他所看到的景象,無不經過各郡縣長官的精心選擇和有意粉飾,在他和百姓之間,各級官員豎起了一道又一道防火牆,唯恐他看見社會底層慘烈的真相。
此番逃亡,劉秀頂着一顆價值十萬戶的頭顱,自然不敢招搖過市,只能避開城邑,專走野路、小路,也只有在這時,他方纔看見一個真實而恐怖的河北: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然而,劉秀卻沒有太多時間用於感傷,他們一路向南狂奔,晝夜不敢停頓,間或也派鄧禹到大路上去打探一下局勢,而帶回來的消息總是不妙得很,整個冀州,包括幽州大部分都已經盡入王郎之手。身後有追兵,前途也不見光明,儘管如此,卻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前行。
經過兩晝夜急行軍,抵達饒陽東北的蕪蔞亭,天寒地凍,人困馬乏,只得暫且休息一夜。馮異出門覓食,附近也有村落,卻十室九空,百姓不是餓死家中,就是遠走他鄉,淪爲流民。
馮異蒐羅良久,只找回來一把豆,熬成豆粥,呈於劉秀。劉秀問道:“諸將皆有食否?”馮異笑道:“不多,但都還有。”劉秀信以爲真,將豆粥一飲而盡,身心皆暖,沉沉睡下。
次日清晨,劉秀見諸將,打氣道:“昨夜得公孫豆粥,飢寒俱解。諸君可有同感?”諸將皆默不作聲。劉秀頓時明白過來,問馮異道:“昨夜就只有一碗豆粥?”馮異低聲答道:“只得一把豆。讓明公先吃,也是大家的意思。”
劉秀望着眼前一張張疲憊而飢餓的面孔,心中大慟,道:“諸君想吃大魚大肉否?”諸將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咽口水。劉秀笑道:“前方便有大魚大肉,隨我來。”
衆人將信將疑,跟着劉秀前行,不一刻,抵達饒陽城下。鄧禹、馮異等人大驚失色,攔住劉秀馬頭,死活不準劉秀進城——饒陽已經投降王郎,進城無異於自尋死路,爲了讓大家吃頓飽飯,連自個兒命都搭上,不值當。
劉秀笑道:“兩天兩夜,粒米未進。你們不餓,我可餓了。”說完,打馬入城。衆人無奈,只得緊跟。
劉秀直奔傳舍,正趕上飯點,傳吏們正在吃午飯。劉秀拍案道:“上酒,切肉。快,爺還得趕路。”傳舍長見來者不善,忙堆笑問道:“敢問老爺從何而來?”劉秀哼了一聲:“邯鄲。”傳舍長堆笑再問,原來是邯鄲使者,便道:“下官斗膽,請驗符節。”
劉秀哪裡有符節可驗,一瞪眼,怒道:“嗯?”傳舍長還要再問,早被劉秀身邊的銚期一巴掌扇翻在地。
傳舍長一見這幫人根本不把他當人,看來八成是真的邯鄲使者,不敢怠慢,趕緊從地上爬起,招呼正在吃飯的傳吏下廚張羅。傳吏們放下碗筷,直奔廚房,沒來得及吃完的剩飯剩菜赫然留在桌上。
劉秀的這些部屬,日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時卻風度全無,一哄而上,瞬即將剩飯剩菜搶吃個精光。等到酒菜上來,更是一通瘋搶,山填海塞,滿嘴油光。
諸將正吃得興起,忽然聽到門外鼓聲如雷,數十通之後,便聽見一陣大呼:“邯鄲將軍到!”
諸將皆面如土色,今日何日兮,李鬼撞見李逵,此命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