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弇一覺睡醒,殘夢猶存,閉目回味,只覺其美無涯。久之,見天色已然大亮,這才伸展軀幹,習慣性地舉目四望。一秒鐘之後,耿弇一記鯉魚打挺,直立而起,縱聲狂呼:“人呢?人呢?”
天地一片死寂,無人迴應。
耿弇頓時預感不妙,顧不上穿衣,撞門而出,滿驛館亂竄。他隨身的從吏,包括孫倉、衛包等人在內,早已走得一個不剩。原本要帶往洛陽行賄的車輛及金銀,也已不知去向。
雪後的驛館,寂寞得像拔光了牙的牙牀。
耿弇跑出驛館,如同瘋子一般,在大街上發足狂奔,徒勞地希望追回孫倉、衛包等人。路上的行人饒有興致地看着耿弇,有些人閒極無聊,索性跟着耿弇一起跑,臉上無一例外地掛着曖昧的笑。你想啊,這麼一位英俊少年,一大清早不好好睡覺,卻衣衫不整地在大街上玩命狂奔,動動腳趾頭也能猜到,一定是剛從某間閨房裡逃出來的,不信你等着,後面一定有追兵,不是某位婦人的丈夫,就是某位閨女的老爸。然而,他們脖子都等粗了,卻也不見有人追來。
宋子是一座小城,耿弇一圈跑完,只花了小半個時辰,還是沒有見到孫倉、衛包的人影。耿弇這才死了心,不問也可知,孫倉、衛包等人已經連夜捲走車輛金銀,投靠王郎而去。
耿弇牽馬出城,在路邊發了好一陣呆。他在老爸權勢的庇護之下,從小到大都沒受過什麼挫折,他也沒想過,這世上竟還會有挫折一物。接下來該幹什麼呢?金銀財寶都丟了,再去洛陽已經毫無意義。回上谷吧,這頭一回出門辦事,就給辦砸了,實在也沒臉回去。耿弇呆坐半晌,忽然想起曾聽人提過大司馬劉秀現今正在中山,劉秀是更始朝廷在河北的全權代表,既然去不了洛陽,投奔劉秀也是一樣。
耿弇主意已定,抑鬱一掃而空,打馬北上,不日便抵達中山國盧奴城,一打聽,劉秀正在此間,於是登門求見。
此時的劉秀,已經很少親自接見來訪羣衆,並非他有意自絕於人民,而是想要見他的人實在太多,根本應付不過來。因此,但凡羣衆來訪,通常都要由鄧禹先行把關。鄧禹見了耿弇,哦了一聲,原來是個娃娃。鄧禹只不過比耿弇大一歲而已,耿弇自然不服,脫口而出道:“你不也是娃娃!”鄧禹微微一笑,這小子還挺橫。於是問耿弇來歷,等聽到耿弇竟是上谷太守耿況的公子時,鄧禹不禁又驚又喜。
劉秀能否成功紮根幽州,有兩個人的態度至關重要,一個是漁陽太守彭寵,另一個就是上谷太守耿況。劉秀一直在發愁該如何爭取這兩人的支持,如今,耿況的公子竟然主動前來投誠,真可謂是山重水複疑無路,得來全不費工夫。
然而,驚喜歸驚喜,鄧禹還是多安了個心眼,他仔細打量着耿弇,騎的馬倒是寶馬,佩的劍也是名劍,衣着華麗,面相白皙,看上去也的確一副官家公子的模樣,不過,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人既然是太守家的公子,又怎會在亂世千里獨行?一念及此,鄧禹不免疑竇叢生,並不敢貿然將耿弇引薦給劉秀,這年頭,冒充的人實在太多。
鄧禹不放心,特意請馮異也來驗一驗。馮異也不客氣,繞着耿弇轉了一圈,然後像古董行家看見一個贗品似的,不好意思直接說假,只是搖了搖頭,道:“不真。”
耿弇聞言大怒,拔劍便要殺人。長劍出鞘,尚未舞動,劍氣已然縱橫。鄧禹拍手大笑,道:“如此方纔真了。”說完,對耿弇招招手,“隨我來。”
在鄧禹的引領之下,耿弇終於見到了劉秀。和見到鄧禹時的滿不在乎相比,耿弇見了劉秀之後,舉止忽然拘束起來,臉上也隨之泛起紅暈,純乎一副粉絲見到偶像的表情。
耿弇從小便在上谷長大,上谷乃邊地,由於常年備戰匈奴,郡中男兒無不嫺熟於弓馬刀槍,耿弇耳濡目染,早早便立下將帥之志,每恨生之太晚,不能與古時名將並肩殺敵。半年之前,昆陽大捷,劉秀率三千人大破王邑百萬雄師,威震天下,耿弇聽聞之後,不禁心慕神往——感謝上天,名將並未死光!
劉秀望着滿臉真誠的耿弇,心中忽然有了一種悲涼的感動。眼前這孩子見到他之後如此激動,不是因爲他的官位,也不是因爲他的權力,而是因爲他就是他,除了他之外,再無附加。
劉秀見耿弇久不說話,開口問道:“小兒因何而來?”
鄧禹管耿弇叫娃娃,耿弇大不樂意,劉秀管耿弇叫小兒,耿弇聽來卻很順耳,當即獻計,願意回上谷找老爸發兵,幫劉秀殺回邯鄲,誅滅王郎,勘定冀州。
劉秀心中早有一盤棋,斷然不會因爲耿弇的出現,便打亂原有的戰略規劃,不過年輕人的熱情也不能太過打擊,於是大笑道:“小兒乃有大意哉!且先隨我北上,一路再議。”
公元二十三年的最後一天,劉秀終於走出冀州,北上進入他嚮往已久的幽州境內。兩州交界之處,劉秀忍不住駐馬回望,在他眼中,閃過的是他這一年走過的道路和時光:
正月初一,他和長兄劉縯一起,大破南陽太守甄阜的十萬精兵,漢軍起死回生,聲威大震。
二月初一,劉玄稱帝,長兄劉縯被漢軍拋棄,他也隨之遭到排擠。
六月,他指揮了名垂青史的昆陽大捷,王莽的新朝經此一役,再無翻身的機會;長兄劉縯在宛城被逼自殺,他連夜趕回,爲了自保,只能草草將劉縯安葬,不敢發喪;同樣爲了自保,他不顧居喪之禮,匆匆迎娶陰麗華。
九月,王莽授首,他則困於洛陽,在死亡的陰影下,艱於呼吸。
十月,他終於逃出洛陽,渡過黃河,持節來到河北,從此天高皇帝遠。
十二月,王郎在邯鄲稱帝,他離開冀州,進入幽州。
新的一年即將開始,在陌生的幽州,等待他的又將會是什麼?
所謂新年新氣象,大抵只是一相情願而已。甭管新不新年,願賭都得服輸,欠債都得還錢;不操槍桿,你還就出不了政權。
公元二十四年的新年剛過,劉秀收到了他的第一份新年禮物,那就是他突然發現自己身價暴漲——王郎懸賞十萬戶,公開收購他的人頭。
聽到這個消息之時,劉秀正在趕往薊城的路上,荒郊野外,朔風怒號,雪下得一陣緊似一陣,絲毫不肯饒人。劉秀摸了摸脖子,大笑道:“當初王莽購伯升人頭,開價封邑五萬戶,黃金十萬斤,封爵上公,天下爲之咋舌,以爲自古以來,人頭從未有如此之貴。如今王郎以十萬戶購我人頭,折算下來,價錢更在伯升之上,以弟勝兄,豈不慚愧!”
衆人見劉秀談笑自若,心中爲之稍安。馮異、鄧禹等人,更是彼此交換眼色,難掩欣喜。自從劉縯死後,這是劉秀第一次主動提起他的長兄,而且是帶着一種充滿自豪的輕鬆,看來,經過半年多的時光,劉秀終於漸漸走出了自責和悲傷。
十萬戶的身價也再次提醒着劉秀,過完年之後,他的處境不僅毫無起色,而且將越發危險。何以如此?歸根結底還是那個老問題——命運,從來都沒有掌握在他自己手裡。
腳下便是幽州,是時候和貝多芬一樣了,扼住命運的咽喉!
劉秀甫一抵達薊城,立即分遣使者,招降幽州下轄十郡國。他不僅要和時間賽跑,更要和王郎賽跑,王郎也正在幽州到處拉票,起勁地挖着他的牆腳。
劉秀親自修書,正告各郡國主事官吏:“一、不要迷戀劉子輿,劉子輿只是個傳說。王郎假冒劉子輿,其實不過是邯鄲街頭一個算命的混混!二、更始朝廷已調集數十萬大軍,前來河北清剿,王郎指日可滅。三、本人身爲大司馬,乃河北地區最高長官,各郡國接令之日起,有錢出錢,有兵發兵,速來薊城向我報到。”
使者們懷揣着劉秀親筆書信,如信鴿一般,往薊城飛去,消失於茫茫的天宇。
劉秀的第二步棋,則是就地募兵。
早在冀州之時,部屬們便建議劉秀趕緊募兵,迅速壯大實力。劉秀未予首肯,朝廷在冀州耳目衆多,他沒有藉口擁兵,也沒有條件擁兵。如今,王郎之事已經如願鬧大,冀州牧龐萌和尚書令謝躬又沒有足夠的能力鎮壓,此時徵兵,可謂名正言順,水到渠成。
對於劉秀的軍事才能,部屬們不是相信,而是迷信!給阿基米德一個支點,他能撬動地球。給劉秀三千兵馬,他也能再來一次昆陽大捷。因此,一聽劉秀下令徵兵,人人都來了精神,紛紛主動請纓,劉秀唯獨看中善於忽悠的王霸,命其前往東市募兵。
儘管是大冬天,東市上人倒也不少。王霸樹起募兵大旗,開始大聲吆喝,不一會兒,閒人們就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然而只是抱着膀子看。王霸拉過一個後生,很熱情地問:“當兵,每月發錢,天天管飯,幹還是不幹?”
薊城,即今天的北京。那時的北京人,已經相當之貧,後生根本無意當兵,卻又故意要逗王霸玩,於是裝出一副爲難的表情,消遣王霸道:“好是好,不過俺很怕死呢。”
王霸仰天長笑,他精心準備的說辭終於派上用場,叫他如何不爽!他清清喉嚨,當街開講道:“大家都聽好了!當了兵不外乎有兩種可能:一個是留在後方:一個是送到前線。留在後方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送到前線又有兩種可能:一個是受傷,一個是沒有受傷。沒有受傷不用擔心,受傷的話也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輕傷,一個是重傷。輕傷不用擔心,重傷的話也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能治好,一個是不能治好。能治好不必擔心,治不好也有兩種可能:一個不死,一個是死。不死的話不用擔心,死了嘛……也好,既然你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後生一聽之下,不免有些發矇,嗯,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哪兒不對,一時卻又說不上來,於是扭頭要走,王霸拉住後生就不撒手,苦口婆心又勸,後生拼命搖頭,說什麼也不肯就範。王霸不肯甘心,又道:“那你府上還有什麼人,叔叔兄弟侄子表哥之類的,都行。什麼,你們家沒有男的?那女的也行啊,女扮男裝,打起仗來也是一樣……”
後生被王霸拽住衣袖,久掙不脫,泫然欲哭,實在沒轍之下,索性脫了衣服,光着上身,滑溜溜地鑽出人羣。後生走了,王霸也不氣餒,又對衆人吆喝道:“某姓王名霸,在大司馬劉秀屬下任功曹令史,今日來貴寶地徵兵……”
王霸話未說完,衆人已經鬨然大笑,指着王霸:“噫嘻,王霸,王八……”笑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眼看圍觀羣衆一點誠意也沒有,這兵是沒法徵了,王霸只得羞赧着臉,怏怏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