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劉秀低估了王郎,而且是大大地低估了。
王郎自從趕走耿純、盤踞邯鄲之後,自立爲皇帝,以劉林爲丞相,李育爲大司馬,張參爲大將軍。一個皇帝再加上三駕馬車,朝廷的架子就算搭起來了。和洛陽朝廷相比,王郎這邊雖然規模簡陋,但要團結得多、高效得多。
王郎有一個好爸爸,或者說,他認了一個好爸爸——漢成帝,而他也搖身一變,成了大漢帝國首選的繼承人劉子輿。王郎很清楚,他的身份就是這個朝廷賴以生存的最大本錢,而這也就註定了,他擁有無可動搖的權威,劉林、李育、張參等人,只能自甘人臣,不可能對皇位存有覬覦之心。因此,王郎樂意放權,也敢於放權,讓他手下的這三駕馬車各盡其能,縱情馳騁。至於劉林、李育、張參等人,此前就已經有了十多年的深厚友誼,一旦同朝爲臣,也都彼此體諒忍讓,各司其職,各安其位,不像洛陽朝廷一般,明爭暗鬥,派系林立。
邯鄲朝廷新立,當務之急就是對付僅一河之隔的赤眉軍。王郎問劉林:“還淹嗎?”劉林搖搖頭:“不淹了。”
王郎奇道:“你不是一直主張掘開黃河,水淹赤眉軍的嗎?”
劉林訕笑道:“當家方知柴米貴。當初替劉秀出主意,只圖一時之快,不用計較後果。如今我任丞相,一切當以朝廷爲重。赤眉軍數十萬人,天下無敵,他們不來進犯我們,我們正該額手稱慶,哪裡還敢主動去招惹他們?”
王郎問:“童謠有云:‘諧不諧,在赤眉。’赤眉軍屯兵濮陽,虎視眈眈,該如何應對?”
劉林笑道:“君子動口不動手,臣自有主張。”
劉林派一能言之人,前往赤眉軍營中,向赤眉軍首領如是說道:“你們一開始前往洛陽投降劉玄,後來卻又不告而別,降而後叛,劉玄對你們懷恨在心,時刻不忘報復。此次劉玄派劉秀前來河北,就是要讓劉秀悄悄掘開黃河,將你們淹死在汪洋之中。你們看看,劉玄和劉秀,多狠的心!這麼缺德的事,他們也想得出來!我們實在不忍心見諸位葬身魚腹,於是將劉秀趕出邯鄲,使其陰謀不能得逞。”
赤眉軍一聽,皆悚然變色。如此說來,竟是王郎救了他們的命!
使者繼續說道:“劉玄雖僭越稱帝,終究不改小家子氣,諸位親至洛陽歸降,劉玄卻只封諸位爲列侯,還不給封邑,思來讓人心寒齒冷。我家皇帝劉子輿,乃成帝之子,上秉天意,下御萬民。所謂天子穆穆,氣度自非劉玄可比。我家皇帝說了,諸位皆當世豪傑,有大功於社稷,不封則已,一封就必須封王。這裡便是王爵委任狀,來,各位首領,一人一張,別搶……”
赤眉軍被使者忽悠得一愣一愣,以爲王郎對自己真有救命之恩,又見還有王爵可封,無不大喜,搶着表態道:“劉子輿不僅是你家皇帝,更是咱們的皇帝!”
王郎和劉林不費分文,僅用了幾口唾沫以及幾張空頭支票,便穩住了赤眉軍,於是開始着手統一河北。
王郎首先頒下一道詔書,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給河北人民寫了一封公開信。詔書大意爲:我,成帝之子劉子輿,大漢帝國無可爭議的繼承者。真龍既出,天下束手!南陽劉玄,不知我尚在人間,暫且稱帝。我已下詔劉玄,命他率手下功臣速來邯鄲,向我稱臣。劉玄接詔,正星夜兼程前來。各州郡刺史、二千石官員,雖是劉玄所封,卻也不必自疑。劉玄既已稱臣,諸君幸勿觀望,速速來降,官爵俸祿,一如其舊。其餘舉義兵、反王莽者,也都是有功之臣,速來邯鄲歸順,我必將裂土封爵,享祚其子孫。赤眉軍首領皆已封王,便是明證。總之,王莽伏誅,寡人臨朝,革命已經成功,同志都來領賞。
王郎的詔書,寫得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甚是蠱惑人心。劉子輿的傳說已在民間流傳多年,有着廣泛的羣衆基礎,忽然有一個劉子輿跳將出來,而且公然稱帝,老百姓思念前漢,自然是寧可信其有。從法理上講,劉子輿作爲成帝之子,是大漢皇位理所當然的第一繼承人,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和他搶。和劉子輿一比,劉玄稱帝明顯底氣不足。劉氏宗室多達數萬人,皇家血統比劉玄更爲正宗的一抓一大把,劉玄能算老幾,他憑什麼稱帝?
王郎仗着“劉子輿”這三個字的魔力,分遣將帥,招降幽、冀二州,趙國以北,遼東以西,皆從風而靡。至於劉玄派往河北的冀州牧龐萌、尚書令謝躬二人,見了王郎的詔書,也是莫辨真假,以爲劉玄真和王郎已經達成了某種交易,因此也不敢貿然發兵征討,只是騎牆觀望,從而貽誤戰機,坐視王郎之壯大。
一時之間,帝國便出現了兩個中央:一個在邯鄲,一個在洛陽。
劉秀身爲河北地區最高長官,將冀州拱手讓給王郎,轉而專心經營幽州。在劉秀的戰略規劃當中,幽州就是他的陝北。
由於地處邊疆,遠離中原,更始朝廷對幽州根本看不上眼,甚至連幽州牧都懶得指派,只是遣使者韓鴻前往安撫鎮慰。而韓鴻也是不靠譜的主兒,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自抵達幽州之後,其一系列人事安排,全憑個人好惡,形同兒戲。
以幽州最爲強盛的漁陽郡、上谷郡爲例。韓鴻是南陽宛城人,一到漁陽郡,正好碰見兩位老鄉,一個叫彭寵,一個叫吳漢。彭寵和吳漢聽說韓鴻是朝廷使者,手握人事大權,頓時起了沾光之心,想借機混個一官半職噹噹,於是死活不肯放過韓鴻,拉進酒館就是一通猛灌。
幾碗老酒下肚,韓鴻已是半醉,這纔想起問彭寵和吳漢的來歷,兩人一一作答。
彭寵,字伯通,出身官宦世家,父親彭宏,哀帝時爲漁陽太守,在當地聲威甚隆。彭寵託父親的蔭庇,曾出任大司空士,陪着王邑參與了昆陽大戰,又陪着王邑狼狽逃回洛陽。王莽覆滅之後,彭寵亡命來到漁陽,寄食於其父當年的部屬。
吳漢,字子顏,在老家南陽之時,最大的官不過只做到亭長,喜養賓客,後來賓客殺人,吳漢法當連坐,於是也亡命逃到漁陽,平日以販馬爲業,勉強餬口而已。
韓鴻聽完二人的簡歷,一個勁兒搖頭:“造孽,真是造孽。”吳漢不善言辭,只是在一旁賠笑。彭寵則油滑許多,趁機敬酒道:“同爲鄉黨,正要大人多多幫襯。大人吃肉,我等跟着,想必也能喝上幾口熱湯。”
韓鴻打了個酒嗝,豪氣上涌,拍案大叫道:“大哥吃肉,哪能只讓你們喝湯!”說完,圓睜醉眼,指着彭寵道,“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漁陽太守。”又指着吳漢道,“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安樂縣令。”
彭寵和吳漢都以爲韓鴻只是酒後胡話,不敢當真。次日,原漁陽太守孔嵩前來拜見韓鴻,呈上印綬。韓鴻接過印綬,轉手就交到彭寵手上。彭寵撫摸着太守印綬,幾疑身在夢中,問韓鴻道:“這麼簡單?”
韓鴻大笑道:“這又不是考公務員!什麼太守、縣令,還不是大哥我一句話的事!”說完,拍拍彭寵肩膀,勉勵道,“好好搜刮幾年,然後衣錦還鄉。”
就這樣,昨天還是兩個亡命之徒的彭寵和吳漢,一覺醒來之後,一個成了漁陽太守,一個成了安樂縣令。
韓鴻離開漁陽郡,再到上谷郡。原上谷太守耿況親自迎接,盛情款待。韓鴻問耿況:“你是哪裡人?”耿況答道:“扶風茂陵人。”韓鴻點點頭,又問:“太守印綬何在?”耿況獻上印綬,韓鴻接過,道:“我先替你留着。”
耿況失了印綬,心神不寧地回到府中,功曹寇恂進見,詢問見韓鴻之情形。耿況嘆道:“韓鴻扣下印綬,似乎沒有還的意思。”
寇恂大怒道:“韓鴻欲故技重施乎?上谷可不是漁陽!”罵完,不顧耿況阻攔,領數百精兵,直衝傳舍,將韓鴻堵在屋內,按劍言道,“上谷功曹寇恂,請太守印綬。”
韓鴻也是見過大陣仗之人,雖然身陷重圍,卻也絲毫不慌,冷瞥寇恂一眼,道:“我乃天子使者,寇功曹竟敢脅迫於我?”
寇恂高聲道:“朝廷早有明詔:‘先降者復爵位。’上谷太守耿況聞使君前來,舉郡而降,不敢遷延。今使君不奉朝廷詔書,私奪其太守印綬,意欲何爲?”
韓鴻自知理虧,沉默不答。寇恂叱左右以韓鴻的名義召耿況。耿況既至,寇恂對韓鴻道:“請使君即刻交還印綬,詔拜太守。”
韓鴻冷哼一聲,恍如未聞。寇恂大怒,上前按倒韓鴻,將韓鴻騎在胯下,反轉其雙手,生生搶過印綬,替耿況佩戴妥當。
事已至此,好漢不吃眼前虧,韓鴻只得接受現實,仍拜耿況爲上谷太守。
韓鴻迴歸洛陽之後,餘恨難消,四處告狀,非要罷免耿況不可。無奈朝廷視幽州爲窮鄉僻壤,鳥不生蛋之地,誰當太守還不是一樣!對韓鴻的抱怨不予理會。
再說耿況,雖然官復原職,心裡終究不踏實,遣長子耿弇攜厚禮前往洛陽,打算賄賂權貴,廣通門路,從而穩固自己的太守之位。
耿弇時年二十一,即日起程,行至宋子,適逢王郎在邯鄲稱帝的消息傳來,隨行官吏人心浮動,從吏孫倉、衛包共勸耿弇道:“劉子輿乃成帝正統,天命所歸;劉玄乃帝室旁枝末屬,勢難久長。與其遠投洛陽,不如近依邯鄲。”
耿弇年輕氣盛,按劍叱道:“劉子輿弊賊,何能成事!我至洛陽,與國家陳漁陽、上谷兵馬之用,歸發突騎,擊劉子輿烏合之衆,如摧枯折腐耳。觀公等不識去就,族滅不久也!”
孫倉、衛包不敢頂撞耿弇,雙雙賠笑道:“公子教訓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