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岑既舉成都而降,張堪率先入城接收。張堪心細,一入城,馬上封存內庫珍寶,編好清單,快書送至洛陽,呈交劉秀。
三日之後,吳漢以勝利者的姿態,趾高氣揚進入成都,抓住公孫述一家老小,殺了個乾淨,再殺盡公孫述家族,同樣一個不留。
延岑舉城而降,算是爲漢室立下大功,吳漢殺得興起,又殺延岑,誅其三族。他的一條狗命,幾乎就丟在延岑手上,不殺延岑,何以解恨!
滴血的屠刀,帶給吳漢巨大的快感,於是再殺蜀軍將帥二十餘人。然而這還不夠,仍然不能解恨。成都城中的百姓,沒有一早投降,可見也都是公孫述的同黨,必須嚴加懲罰。吳漢於是又大縱兵士屠城,在成都城中燒殺搶掠,肆意殘暴。
吳漢禍害完百姓,還是覺得不過癮,久聞公孫述宮中珍寶無數,當然也得搶個精光。吳漢領兵入宮,正要大逞威風,張堪笑嘻嘻地迎上,將一份清單遞到吳漢手上,道:“宮中珍寶,都已編好名錄,呈送陛下過目了。大司馬如果想搶,我當然不敢阻攔。只是日後如果發現少了一件物事,陛下追問起來,不知大司馬可解釋得清?”
吳漢大怒,卻也無可奈何。珍寶搶不成,不是還有宮殿的嗎?於是將珍寶悉數搬出,開始焚燒公孫述的宮殿,大火數日不絕。可憐公孫述自己都沒捨得燒,最終還是成全吳漢放了一場焰火。
吳漢自入成都,前後所殺,達數萬人之多,用現在的觀點看,早已構成反人類罪,理應處以絞刑,可惜劉秀並不這麼想。在劉秀的觀點,會咬人的纔是好狗。因此,劉秀聽聞了吳漢的暴行之後,震怒歸震怒,但念及吳漢畢竟滅了蜀國,功大於過,殺了也就殺了,搶了也就搶了,已是既成事實,還能怎麼辦呢?真要追究下去,反而容易讓將士寒心。劉秀最終只是象徵性地下了一道詔書,將吳漢痛罵一頓了事,並無任何追加處罰。
公孫述的天子器物儀仗,拷貝自西漢皇室,幾乎原汁原味,與之相比,劉秀這邊則簡陋寒酸得多。多虧張堪精明,力保公孫述的內庫珍寶完好無損,破蜀之後,張堪將公孫述的瞽師、郊廟樂器、葆車、輿輦傳送洛陽,劉秀現拿現用,這才終於有了像樣的廟堂氣象。
公孫述既死,蜀地盡降。然而,吳漢的暴行卻在蜀人的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建武十八年(公元四十二年),蜀郡史歆起兵反叛,擁郡自保,蜀地紛起呼應。劉秀再遣吳漢入蜀平亂,吳漢儘管成功鎮壓叛亂,然而仍是惡性不改,多殺無辜。於是同樣的戲碼再次上演,劉秀下詔痛責,吳漢誠懇道歉,表示深刻反省,這事便又不了了之,君臣不傷和氣,百姓活該倒黴。
蜀國既滅,劉秀詔命竇融入朝,河西五郡太守也一道同行,另由朝廷選派新的太守,前往河西就任。如此一來,半獨立的河西五郡也正式併入了帝國版圖。
同年,冒稱漢武帝曾孫劉文伯的盧芳,其大將隨昱降漢,盧芳逃入匈奴。建武十六年,盧芳向劉秀乞降,劉秀封其爲代王。明年,盧芳降而復叛,再次逃入匈奴,十年後病死。
至此,天下無敵,東漢王朝版圖大定,中國盡爲劉秀所有。
革命已然成功,論功行賞,大饗將士,功臣增封,不在話下,鄧禹、賈復等人心知劉秀有意息兵戈,修文德,皆上交將軍印綬,請歸甲兵。劉秀許之,於是退功臣,皆以列侯就第,不使當朝用事,改以文吏治國。其後功臣或有小過,劉秀總是曲加優容,不予處罰。終劉秀一生,不曾殺一功臣,皆保其福祿,得以善終,爲歷代帝王罕見。
而在生活上,劉秀也是一個堪稱另類的皇帝,既不喜歡聽音樂,也不愛飲酒,不愛珠玉等奢侈品,就連對女色也並不熱衷,後宮中僅有陰麗華、郭聖通、許美人等數人而已。
劉秀唯一的愛好,居然是上班,每天準時早朝,一直到太陽偏西才肯下班。下班以後也不閒着,再召集公卿、將軍、郎官等人講論經學義理,直到半夜,方始就寢。皇帝當得如此操心勞累,兒子們都看不過去了,勸老爸道:“陛下有禹、湯之明,而失黃、老養性之福,願頤愛精神,優遊自寧。”劉秀笑着答道:“我自樂此,不爲疲也。”
兵火散盡,四海安寧,告別了戰爭,告別了折騰,帝國再次表現出強大的自愈能力,開始了迅速的復興。
帝國繼承人的問題,也在建武十九年(公元四十三年)得以最終之解決。建武十七年冬十月,劉秀廢皇后郭聖通爲中山太后,立貴人陰麗華爲皇后,預爲改易太子張本。建武十九年六月,廢郭聖通之子劉彊皇太子之位,封爲東海王,立陰麗華之子劉莊爲皇太子。
身後事安排妥當之後,劉秀這一生大事都已辦完,可謂功德圓滿,如果還能有什麼追求的話,那就只剩下舉辦一次封禪大典了。
所謂封禪,在泰山上築土爲壇以祭天,報天之功,是爲封;在泰山下小山上除土,報地之功,是爲禪。
即使對帝王來說,封禪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絕不是隨便一位帝王都有資格獲取。“德不周洽,不得輒議斯事;功不宏濟,不得彷彿斯禮。”當初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打算封禪,管仲委婉勸諫,意思卻很明確,於功於德,你都不配。齊桓公慚愧而止。
遠古不可考,近世帝王之中,則只有秦始皇和漢武帝二人享受過這種榮譽。而且,也只有這二人當之無愧。
《左傳》曰:“國之大事,惟祀(祭祀)與戎(戰爭)。”劉秀統一天下,戰功之高,足可與秦皇漢武媲美,如果再行封禪泰山,對天地進行一次最高等級的祭祀,那無疑將從此正式和秦皇漢武比肩。
皇帝不急大臣急。參加封禪不僅是皇帝的榮譽,也是大臣的光榮。當初漢武帝封禪,沒帶上太史公司馬談隨行,司馬談竟然因此憤憤而死,臨終之際,還拉着兒子司馬遷的手,抱怨這事道:“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餘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大有未能封禪,死不瞑目之恨。
建武三十年(公元五十四年)二月,太尉趙熹、司空張純先後上言,奏請劉秀在即位三十週年之際,封禪泰山。劉秀無意好大喜功,當即嚴詞拒絕,下詔道:“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此時封禪,吾誰欺,欺天乎?”羣臣不敢復言。
建武三十二年(公元五十六年)正月,劉秀夜讀讖書《河圖會昌符》,忽見以下文字:“赤劉之九,會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於承!誠善用之,奸僞不萌。”意思是說,劉氏第九代帝王,將會封禪泰山(岱宗即泰山之別稱)。如果不封禪,不足以表明得到了漢室正統;而封禪之後,則可以確保奸僞滅跡,天下大安。
對劉秀來說,大臣的話可以不理,讖書上的話,卻是一句頂一萬句,不能不聽。劉秀擔心孤證難立,又令虎賁中郎將樑鬆等人翻檢所有讖書,查找其他的封禪依據。樑鬆等人這一查,居然查出多達三十六處,都提到九世封禪之事。
讖書即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劉秀這才“不得已”而封禪。本年正月二十八日,自洛陽出發,隨行有諸王、諸侯、文武百官、郡守州牧等等,帝國的權貴精英,悉數到齊;二月九日,抵達魯國;二月十二日,宿於奉高;二月十五日,行齋戒。
齋戒滿七天,二月二十二日,封禪大典正式開始。這天一大早,先燎火祭天於泰山之下,狼煙直衝雲霄,相當於提前向老天爺打聲招呼,咱們這就來了,麻煩您老先在家裡等着。
事畢,劉秀乘御輦率先登山,其餘人等,隨後跟上。這次封禪,負責接待的泰山郡,一共準備了三百副輦,遠遠不夠用,雖然來的都是領導,但也沒得辦法,只能優先滿足更大的領導(貴臣、諸公、王、侯),至於小一點的領導(卿、大夫、百官),就只好委屈一下,靠雙腿步行了。
古時泰山,交通不比今日,極其險峻難攀。儘管已經提前派了一千五百民夫修整道路,然而仍是崎嶇難行。起初,十餘步一休息;再往後,口乾舌燥,體力不濟,五六步一休息。有些老領導,平日養尊處優慣了,走上一段,直接暈倒路旁,然而也沒人答理,過一會兒自己甦醒過來,接着再往上爬。在今天這種場合,甭管多大的官,誰也休想享受特殊待遇,只能自己依靠自己。
中午時分,到達山頂,秦始皇和漢武帝當年封禪所立的石碑和門闕仍在,一南一北,相顧無言。劉秀的圓形祭臺設在二人中間,高九尺,方圓三丈,東西兩邊各有臺階。圓形祭臺上建有方形祭壇,方一丈二尺,祭壇上又疊有巨石,其方五尺。
羣臣自覺地在祭臺前止步,那是隻屬於劉秀一人的舞臺。虎賁衛士持戟立於臺下,劉秀從東邊臺階拾級登臺,尚書令捧玉牒(其上刻有致神明之書,其文秘而不宣,世莫得知)而上,劉秀以一寸二分皇帝玉璽封之。封畢,太常領騶騎三十餘人撬開壇上巨石,尚書令將玉牒藏於石下,然後巨石復位,尚書令用五寸印再封石檢。
事畢,劉秀向天而拜,拜畢,北面而立。羣臣再拜劉秀,高呼萬歲,聲動山谷。
神聖的儀式在此刻達到。許多大臣早已潸然淚下,爲這曠代的盛典,爲這不世的榮光。
在五嶽之尊的泰山之巔,劉秀和他的臣子們將帝國的強盛呈報給了上天,他們完全有理由感到驕傲和自豪,他們在一片廢墟上重新建起了帝國的大廈,而且比以往更加富麗堂皇。
這是最爲輝煌的時刻,每個人都爲置身其中而亢奮激動。我旁觀着他們的歡樂,然而感到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