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稱帝之時,年僅三十歲,如飢似渴。公孫述稱帝之時,卻是年近花甲,日之將暮。人一旦上了年紀,心態難免保守,在幾次軍事嘗試均告失敗之後,公孫述很快便蕭條下來,少不入川,老不離蜀,既然去日無多,不如索性偏安蜀地,享受天子之樂。
公孫述諳熟皇室制度,稱帝之後,出入法駕,鸞旗旄騎,陳置陛戟,皇帝派頭十足。然而辦起事來,卻依然是一副做清水縣縣長時的小吏嘴臉,察於細節,苛刻深究,擅用誅殺。又性喜折騰,動輒便給郡縣和官職胡亂改名,廢銅錢,鑄鐵錢,貨幣不行,百姓苦之。
公孫述立兩個兒子爲王,食犍爲、廣漢各數縣。羣臣上諫阻止,道:“成敗尚未可知,戎士暴露而先王愛子,示無大志也!”公孫述不聽。朝中大權,也都掌握在公孫述家族手中,外姓不得重用,由此大臣皆怨。
公孫述做了九年的安樂天子,到了建武九年,隗囂敗亡,公孫述這才如夢方醒,寒意陡起。不知不覺之間,他竟然已經成了劉秀在這世上唯一的敵人。和劉秀爭奪天下已經不現實,他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禦敵於國門之外,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公孫述於是拜隗囂降將王元爲將軍,與領軍環安拒守河池,防守關中方向的進攻。又命翼江王田戎、大司徒任滿、南郡太守程汎率數萬人下江關,攻拔夷道、夷陵,據守荊門、虎牙,防止漢軍從水路入蜀。
而在劉秀這邊,隗囂一死,便迅速開始了進攻蜀國的部署。
關中大軍,以來歙爲主帥,馮異、祭遵、耿弇、蓋延、馬成、劉尚等人爲輔。
劉秀任命來歙爲主帥,顯然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關中戰區,名將薈萃,堪稱全明星陣容。尤其是馮異、祭遵、耿弇、蓋延四人,此前都是威震一方的帥才——馮異爲關中戰區主帥,剿滅赤眉軍,平定三輔;祭遵爲河北戰區主帥,討滅彭寵;耿弇爲青徐戰區主帥,討滅張步;蓋延爲東方戰區主帥,討滅劉永。
以前敵人多,馮異等人都有機會獨當一面,現在敵人只剩下一個公孫述,所謂僧多粥少,大家只能擠在一塊扎堆。
文人相輕,武將亦然。馮異四人當中,每個人都有資格擔任主帥,這也就意味着,不管劉秀選誰擔任主帥,其餘三人都未必肯服。
要想鎮住這些桀驁不馴的將領,保證大軍不起內訌,指揮如意,除了劉秀親自督陣之外,數來數去,也就只有來歙最爲適合。
和諸將相比,來歙投奔劉秀的時間相對要晚了許多,但卻隱然有後來居上之勢,尤其是略陽一戰,來歙以兩千壯士毀掉了隗囂的整條隴山防線,立下平隴之戰的頭功,諸將無不心服口服。況且,來歙又是劉秀的親表兄,平時連劉秀都敬他三分,以來歙爲關中主帥,諸將自然無話可講。
來歙就任主帥之後,一面繼續清剿隗囂餘黨,拜馬援爲隴西太守,安撫隴西、天水二郡,以解除日後伐蜀的後顧之憂;一面增選兵馬,儲積資糧,在汧縣積穀六萬斛,進討金城羌族,又斬首數千人,獲牛羊萬餘頭,谷數十萬斛。
公孫述已經孤立無援,巴蜀的面積又只佔帝國的九分之一,兵馬未動,勝負已分,消滅公孫述,可以說只是時間問題。儘管如此,劉秀仍然是盡遣名將上陣,意思很明顯,這是統一天下的最後一戰,打完公孫述之後,將再無大仗可打,起用這些名將,就是要往他們的功勞簿上送分,給其軍旅生涯一個完美的謝幕,然後直接保送進歷史的名人堂,也算是對他們多年戰功的一種犒賞。
然而,儘管劉秀有心成全,兩位名將卻已過早凋零,來不及享受在功勞簿上繼續刷分的福分。
先是徵虜大將軍祭遵病死於軍中。祭遵爲劉秀早年嫡系,一直追隨劉秀左右,劉秀聽聞祭遵之死,悲痛不已。祭遵喪車行至河南,劉秀身着素服,親往接喪,望哭哀慟;喪車入洛陽城,劉秀又在城門親迎,涕泣如雨;喪禮完畢之後,劉秀又親自拜祭,祠以太牢;下葬之時,劉秀親往送葬;下葬完畢,劉秀又親自上墳憑弔。前後五次親臨,哀榮無人能及。
劉秀追思祭遵,每當朝會,常喟嘆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有像祭遵這樣憂國奉公的好大臣啊。”羣臣聽了,心裡都不是滋味,合着你劉秀的言外之意,我們這些大臣,就不憂國奉公了?
劉秀唸叨祭遵,沒完沒了,衛尉銚期硬着頭皮勸諫道:“陛下至仁,哀念祭遵不已,羣臣各懷慚懼。”意思是說,祭遵死了,你哀悼也是應該的,但是也不能老拿祭遵說事,我們這些活着的大臣,還要繼續做人,繼續討生活的呀。劉秀這纔不再提起祭遵。
建武十年,馮異也病死於軍中。相比祭遵而言,馮異和劉秀的關係更加親密,然而有了銚期的勸諫在先,劉秀這次的表現便剋制了許多,葬禮事宜,一切皆按列侯禮儀。
日後雲臺二十八將,馮異排名第七,以馮異的功勳,這個排名明顯有些偏低。倘若馮異不曾早逝,有機會參與滅蜀之戰,其功臣排名,必當殺進三甲無疑。
再說荊州戰區這邊,一開始則是雙主帥制——吳漢和岑彭皆爲主帥。吳漢官居大司馬,在所有武將中級別最高,擔任主帥自然不成問題。然而岑彭卻也不容小覷,岑彭官居徵南大將軍(約略相當於南方總司令),是劉秀麾下僅有的兩位建方面之號的戰將之一(另一位則爲徵西大將軍馮異),完全有資格和吳漢分庭抗禮。
公孫述遣田戎、任滿據守荊門、虎牙,吳漢和岑彭數次出擊,皆無功而返。岑彭深知,要想攻破荊門天險,光靠步兵和騎兵遠遠不夠,必須再建立一支強大的水師,於是造戰船數千艘,又從桂陽、零陵、長沙三郡調集船伕萬餘人,日夜操練。
吳漢和岑彭兩人資歷相當,戰功相當,免不了明爭暗鬥,都想獨攬荊州戰區的指揮大權。吳漢是靠步兵和騎兵起家的,見岑彭日夜訓練水軍,心中大不以爲然,這萬餘名船伕,只會划船,又不能上陣殺敵,養着他們非但無用,而且每天還要白白消耗大量糧食,於是下令解散船伕,各回原籍。
岑彭聞訊大怒,道:“欲破蜀兵,這些船伕斷不可少。”向吳漢據理力爭。吳漢也毫不示弱,說什麼也不肯收回成命。
兩人爭執不下,誰也不肯服誰,最後只能上書劉秀,請劉秀裁決。兩虎相爭,劉秀卻並不當和事佬,回書毫不客氣,道:“大司馬吳漢慣用步騎,不懂水戰,荊門之事,由徵南大將軍岑彭做主。”
劉秀金口一開,主帥之爭塵埃落定,荊州戰區的最高指揮權歸於岑彭一人。吳漢雖然貴爲大司馬,從此也只得屈居於岑彭之下。
在幾乎所有人看來,來歙統帥的關中大軍纔是滅蜀之戰的當然主力,從關中出發,取道天水,入漢中,進而攻蜀,一路陸上坦途,既穩妥又便捷。至於岑彭統帥的荊州大軍,則主要起牽制作用,擺出一副逆長江而上,進攻蜀國的姿態,吸引公孫述分兵來守。
在此前的歷史上,從未有過走長江水路伐蜀的先例,原因很簡單,沒人敢這麼幹。且不說長江天險本就易守難攻,即便公孫述在整條長江防線不放一兵一卒,從長江進攻蜀國仍是風險性十足,路程遙遠,而且又是逆流而上,途中還要穿越險峻的三峽,運輸補給都成問題,大軍千里深入,後無援軍接應,前有敵人據險而守,一旦登陸失敗,立足不住,結局只能是被趕下長江,餵了魚鱉。
然而,岑彭卻偏不信邪,率先從水路發難,從而掀開了滅蜀之戰的序幕。
建武十一年(公元三十五年)春,岑彭領誅虜將軍劉隆、輔威將軍臧宮、驍騎將軍劉歆諸將,率騎兵五千,步卒五萬,戰船數千艘,開拔荊門、虎牙前線。
荊門、虎牙二山,隔江對峙,控制着三峽的門戶,由翼江王田戎、大司徒任滿、南郡太守程汎等人駐守。田戎等人佈下固如金湯的防禦工事,在荊門、虎牙二山建立要塞,屯以大軍,又架起一座橫跨長江的巨大浮橋,將荊門、虎牙二山連爲一體,浮橋上又建起軍事塔樓,而這還嫌不夠,又在江水中多栽巨木攢柱,斷絕航道,攢柱上裝有反把鉤,一旦船撞上攢柱,便會被反把鉤死死鉤住,動彈不得,從而只能任由守軍宰割,想用箭射就用箭射,想拿石頭砸就拿石頭砸。
漢軍抵達荊門、虎牙,面對如此森嚴的防守陣勢,皆有畏懼之色。岑彭傳令軍中,徵募敢死之士,前攻浮橋,先登者重賞。偏將軍魯奇應募而前,岑彭大喜,撥給魯奇冒突露橈二十餘艘,又細細叮囑,使其作先鋒突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