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熊見公孫述心中發虛,再勸道:“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實所生,無谷而飽。女工之業,覆衣天下。名材竹幹,器構之饒,不可勝用,又有魚、鹽、銅、銀之利,浮水轉漕之便。北據漢中,杜褒、斜之險;東守巴郡,拒江關之口;地方數千裡,戰士不下百萬。見利則出兵而略地,無利則堅守而力農。東下漢水以窺秦地,南順江流以震荊、楊。所謂用天因地,成功之資。今君王之聲,聞於天下,而名號未定,志士狐疑,宜即大位,使遠人有所依歸。”
柳永只用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八個字,便已撩起金主完顏亮併吞江南之意。李熊一段長篇大論,同樣勾起公孫述登基稱帝之心,然而他還想再謙虛一下,嘆道:“帝王皆有天命,我何德何能,也敢稱帝?”
李熊答道:“天命無常,百姓與能。能者當之,王何疑焉!”
整個白天,公孫述滿腦子想的都是稱帝的事,到了晚上,公孫述便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人告訴他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八厶子系,十二爲期。”
公孫述夢中驚醒,踹醒妻子,以夢告之,問:“此夢何解?”
妻子衣衫不整地爬起,向公孫述納頭便拜,口中大叫:“賀喜大王。”
公孫述道:“喜從何來?”
公孫述之妻乃是識文斷字之人,當即答道:“八厶,公字也;子系,孫(孫)字也。這指的就是你呀。十二爲期,是說你有十二年的皇帝命呢。”
公孫述先喜後憂,嘆道:“皇帝雖貴,但只能當十二年,奈何?”
妻子笑罵道:“子曰,朝聞道,夕死可以。何況還有十二年呢?”
公孫述聞言大喜。建武元年(公元二十五年)四月,比劉秀稱帝還早兩個月,公孫述自立爲天子,國號爲成,色尚白,建元曰龍興元年,以李熊爲大司徒,以其弟公孫光爲大司馬,公孫恢爲大司空,改益州爲司隸校尉,蜀郡爲成都尹。
建武二年(公元二十六年),越巂郡任貴舉郡降公孫述。公孫述遣將軍任滿從閬中下江州,東據江關;又趁劉嘉和延岑火併之際,遣將軍侯丹襲取漢中。從此,益州全境(漢中郡、武都郡、廣漢郡、蜀郡、犍爲郡、越巂郡、牂柯郡)盡爲公孫述所有。
公孫述新帝登基,銳氣奮發,會聚兵甲數十萬人,大作營壘,操練車騎,講習戰射,積糧漢中,築宮南鄭。又造十層赤樓帛蘭船,建制水師。
西漢之時,以京師長安爲中心,設司隸校尉部,置京兆尹。公孫述雖然只佔據益州一地,但卻時刻不忘胸懷天下,弄得他好像已經統一中國似的,也改益州爲司隸校尉,蜀郡爲成都尹;又把天下州牧、郡守的印章統統提前刻好,只等到時發放;公卿百官之位也都虛設齊備,他日論功行賞。
關中豪傑呂鮪等人,擁衆皆在萬數以上,一心想要貨於帝王家,賣個高價,見天下羣雄爭霸,而公孫述實力最強,於是前往投奔,公孫述皆拜爲將軍。
公孫述使將軍李育、程烏領軍數萬,與呂鮪等人合兵,試圖奪取關中,與馮異、隗囂聯軍交戰,前後兩年有餘,連戰連敗,無法再在關中立足,只得撤回漢中,改以守勢爲主。
而在水路,公孫述同樣嚐到敗績。公孫述遣田戎率水師沿長江而下,企圖襲取荊州諸郡,遭遇岑彭的頑強阻擊,大敗而歸。
軍事上的接連失利,公孫述也蔫了下來,當初的銳氣也變爲暮氣,開始不思進取。
拼刀槍弓弩,公孫述不是劉秀的對手。拼地望,公孫述同樣也不是對手。劉秀建都洛陽,而洛陽爲千年古都,華夏正統所在。公孫述建都成都,成都雖然富庶,但卻偏安一隅,從來沒有出過皇帝,作爲首都,對於中原毫無感召力。如果將中國比作一個城市,洛陽是市中心,而成都最多隻能算是遠郊區。
但在另外一個戰場,公孫述卻有把握將劉秀擊倒在地,久久不能爬起。而這個戰場,並非訴諸武力,也並非訴諸地望,而是訴諸天意。他要向天下人證明,劉秀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只有他公孫述纔是上天選中的真命天子。
公孫述向中原派發了無數傳單,煽風點火,展開了一場規模浩大的宣傳戰。傳單上對讖書廣徵博引,列舉出衆多他稱帝的證據:
讖書《錄運法》說:“廢昌帝,立公孫。”讖書《括地象》說:“帝軒轅受命,公孫氏握。”都是在說公孫稱帝,而這裡的公孫,指的當然就是他公孫述。
讖書《援神契》說:“西太守,乙卯金。”乙,斬斷也。卯金,劉(劉)也。他公孫述最初就是西方的蜀郡太守,所以註定要由他來斬斷劉氏,君臨天下。
讖書又說:“孔子作《春秋》,爲赤製作,斷十二公。”漢爲火德,顏色崇尚赤色,所以赤就是指漢朝,從漢高祖到漢平帝(包括呂后在內),正好傳了十二主,可見漢朝的歷數已經用完,劉氏氣數已盡。劉秀雖然有《赤伏符》,照樣無濟於事,因爲孔子的話,斷然不會有錯。
而且,他公孫述的掌紋上,生有“公孫帝”三個字,這更是確鑿無疑的天意(而事實是:“公孫帝”三字是他自己拿刀刻到手上去的,誠可謂下了血本)。
漢爲火德,王莽爲土德,火生土,所以王莽繼漢。而他公孫述爲金德,土生金,所以理當由他繼承王莽,統治天下。而金德崇尚白色,所以他便是無可爭議的白帝(著名的白帝城,即公孫述所建,其名字也由此而來)。
那時的人,普遍迷信讖書,讀了公孫述的傳單,寧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於是人心動搖,真覺得公孫述就是真命天子,進而便懷疑起劉秀來,以爲劉秀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拳頭大一些的軍閥。
劉秀見了公孫述的傳單,一身冷汗。這哪裡是傳單,分明是公孫述向他下的戰書。
想當初,劉秀部下諸將先後數次勸他稱帝,都被他拒絕,直到強華向他獻上讖書《赤伏符》,說“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爲主,卯金修德爲天子”,他這才欣然同意稱帝。可以說,讖書的預言,便是他帝位合法性的根基。
而如今,公孫述引用讖書,對他發起了最爲強烈的指控,指出他所依賴的《赤伏符》完全錯誤,從而徹底否認了他稱帝的合法性。在真正的戰場上,劉秀可以一再退讓,乃至於屢吃敗仗,這都沒關係,但在現在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他卻絕對不能輸,也根本輸不起,一旦他輸了,那就證明他只是一個贗品皇帝,從而招致天下人的懷疑和拋棄。
兵馬尚未正式交鋒,而在他和公孫述之間,勢必先有一場論戰。
放在現在,這事很簡單,兩人直接上電視,當着全國人民的面,公開辯論一場,誰對誰錯,立見分曉。而在當時,劉秀卻只能鴻雁傳書,對公孫述一條條進行反駁:
“廢昌帝,立公孫。”說的是霍光廢昌邑王,立漢宣帝。所謂公孫,是指漢宣帝劉病己,和你沒有絲毫關係(漢昭帝元鳳三年,上林苑中一棵枯死倒地的大柳樹,忽然有一天自己站起,復活過來,重新長出葉子。蟲子吃其樹葉,在樹葉上吃出五個空心字——“公孫病己立”。宣帝名病己,稱皇孫,其後果然繼昭帝之後稱帝)。
“帝軒轅受命,公孫氏握。”說的是黃帝,黃帝號軒轅,姓公孫,同樣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西太守,乙卯金。”說的是高祖劉邦,指高祖於乙未年登基稱帝。
讖書說:“漢家九百二十歲,以蒙孫亡,受以丞相,其名當塗高。”你是當塗高嗎?既然不是,你憑什麼代漢?而且漢朝有九百二十年的運數,現在才過了二百餘年,還將有七百年的江山,你就且等着吧!
你又拿掌紋說事,誰不知道那是你自己刻出來的?王莽僞造符命,你也跟着他造假,學什麼不好,你偏要學王莽,你難道沒看見王莽的下場?
你不是我的賊臣亂子,只是你身邊的人希求富貴,這才蠱惑你稱帝,所以我並不怪你。你已經上了年紀,來日無多,妻子又弱小,要早作決斷,迷途知返,以免日後追悔莫及。天下神器,不可力爭,你可得仔細想想清楚。
書末,劉秀大筆一揮,署名“公孫皇帝”。又將此書抄錄數百千份,傳播於國中,以闢謠言,正視聽。
劉秀和公孫述的這一場辯論,在今天看來,或許頗爲可笑,所謂的讖書,大抵是一種封建迷信,不足爲訓,而這兩個人卻一本正經地奉爲真理,各自在讖書中熟練地尋章摘句,力求駁倒對方,佔據道德和輿論的制高點,從而證明自己比對方更加根正苗紅,更加有資格代表天意。
在當時全民狂熱地迷信讖書的社會大環境之下,這場辯論無疑是極其嚴肅的。也正是因爲如此,我們在感覺其可笑之時,卻又不免覺得淒涼。我們往往並不能真的以史爲鑑,相似的一幕仍會重複上演,究其原因,或許迷信的對象已然不同,而迷信本身卻並未從本質上改變。
公孫述接到劉秀之書,無心作答,只是黯然神傷,他知道,他又輸了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