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心猶不忍,決定再給隗囂一次機會,親自修書,以答隗囂。其書甚爲沉痛,大意曰:因爲你飽讀詩書,明白義理,所以我纔會再次賜書給你。話如果說得太難聽,顯得不那麼禮貌。話如果說得太客氣,又不如不說。總之,只要你現在束手歸降,再送一個兒子來我這裡,則爵祿可以保全,子孫皆有浩大之福。我已經快四十歲了,軍旅征戰十年有餘,身心俱疲,不想再聽到浮語虛辭。這是我最後的條件,如果你接受,那是最好。如果不肯接受,那就不用答覆我了。
隗囂見劉秀態度堅決,已經不容談判,心一橫,索性遣使向公孫述稱臣。公孫述大喜,拜隗囂爲朔寧王,遣兵出蜀,增援隗囂。
隗囂公然叛漢,與劉秀正式爲敵。按照道理,接下來當然該是狂風暴雨,血戰連連。然而,在此後一年多的時間裡,雙方卻彷彿有了默契一般,各安其境,並無大的戰事發生。隗囂的部隊,出了隴西、天水便不靈光,而在劉秀這邊,也是忌憚山地作戰,不敢輕犯隴山。
此時劉秀唯一比較具有進攻性的策略,則是命馬援率五千突騎,在隗囂境內遊動穿插,尋機勸降隗囂手下大將及羌族豪強。馬援在西北人脈深厚,和隗囂手下大將也都混得爛熟,因此雖是敵對雙方,見面卻也並不動刀動槍。到了大營之前,馬援便喊一聲:“某某,你降還是不降?”對方答道:“不降呢。”馬援也很爽快:“那好,Bye-bye,俺下次再來。”
竇融也致書隗囂,力勸其迷途知返,回頭是岸。其書出自才子班彪之手筆,千載以下,讀來依然大悲大愴。
以情動之,則曰:
自兵起以來,轉相攻擊,城郭皆爲丘墟,生人轉於溝壑。今其存者,非鋒刃之餘,則流亡之孤。迄今傷痍之體未愈,哭泣之聲尚聞。幸賴天運少還,而將軍復重於難,是使積痾不得遂瘳,幼孤將複流離,其爲悲痛,尤足愍傷,言之可爲酸鼻!庸人且猶不忍,況仁者乎?
以理曉之,則曰:
當今西州地勢局迫,人兵離散,易以輔人,難以自建。計若失路不返,聞道猶迷,不南合子陽,則北入文伯耳。夫負虛交而易強御,恃遠救而輕近敵,未見其利也。憂人大過,以德取怨,知且以言獲罪也。區區所獻,惟將軍省焉。
竇融之所以致書隗囂,絕非自作多情,而是堅信自己說話的分量。他所掌控的河西五郡,如同利刃直指隗囂的後背,他開口反對隗囂造反,隗囂無論如何都得掂量掂量。
然而,在隗囂看來,他的隴山防線固若金湯,他造反都這麼久了,劉秀也沒能把他怎麼樣,儘管現在又多了一個竇融,但竇融以往的戰績表明,他只擅長打敗仗,因此也不足爲懼。隗囂於是按下竇融之書,不答。
建武八年春,隗囂大將王遵向來歙投降。來歙時拜中郎將,屯兵漆縣,聞王遵來降,如獲至寶,盛情相待,問攻隴之計。
王遵道:“隴山防線,首尾相連,諸將皆據要隘而守,實難攻破。”
來歙不肯放過,追問道:“難道就全無破綻不成?”
王遵道:“破綻倒有一個,然而其險無比,幾乎與送死無異。”
來歙眼前一亮:“說!”
王遵只給了兩個字:“略陽。”
來歙一聽,眼神瞬即黯淡下來。
略陽城地處隴山正中,一旦攻取略陽,便能將隗囂的隴山防禦體系攔腰斬斷,使其守軍不能互救,然後即可分而破之。來歙何嘗沒有動過攻佔略陽的念頭,哪裡還用王遵再來提醒,然而正面仰攻,只怕死傷再多,也未必能將略陽攻下。
王遵看出了來歙心思,笑着又給了兩個字:“奇襲。”
來歙問道:“如何奇襲?”
王遵笑道:“隴山之中,有一條廢棄多年的古道,可以繞過隗囂大軍的防守,出其不意,直插略陽城背後。”
來歙歡喜雀躍,向王遵拜之又拜。王遵嘆道:“即使你攻下略陽城,然而孤軍深入,外無援兵,只怕仍是有去無回。”
來歙大笑道:“我只要能攻下略陽,就一定能夠守住。只要能在略陽站穩腳跟,就是勝利。”
來歙率精兵兩千,以王遵爲嚮導,一頭鑽入羣山之中,伐木開道,涉水越嶺,從番須、回中迂迴鑽隙,經過八天急行軍,恍如神兵天降,直抵略陽城下,斬隗囂守將金樑,然後閉城而守。
隗囂一直以爲來歙還在漆縣,在全無半點徵兆的情況下,忽然就聽到來歙已經襲取略陽,不由失色大驚道:“何其神也!”當即命王元拒隴坻,行巡守番須口,王孟塞雞頭道,牛邯軍瓦亭,防範劉秀可能隨之而來的進攻,自己則親率數萬大軍圍攻略陽。公孫述也派遣李育、田弇二將前來,協同隗囂攻城。
再說劉秀坐鎮長安,聽聞來歙奪取略陽,頓時氣沉丹田,仰天長笑,破例開了一罈好酒,以爲慶賀。左右人甚感奇怪,問道:“陛下打過那麼多勝仗,並不曾見陛下特別高興過,如今只不過奪了一座小城,爲何反如此歡喜?”
劉秀笑道:“略陽,隗囂之依阻。略陽一失,隗囂心腹已壞,制其肢體易矣!”
吳漢、岑彭、馮異、耿弇諸將見來歙攻佔略陽,無不大喜,各率所部,爭往支援。劉秀聞之大驚,急遣使者追回諸將。
諸將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對於劉秀的決定,都表示不能理解。和隗囂對峙將近兩年,好不容易打破僵局,取得重大進展,正該大軍疾進,趁機擴大戰果纔對,爲何卻要將他們召回,不許進兵呢?
劉秀笑着解釋道:“你們看略陽是略陽,我看略陽卻是昆陽。”
憶及往事,向來冷靜的劉秀,不免也開始有些激動,聲調也不自覺提高,道:“當年昆陽之戰,王邑率百萬大軍,屯於昆陽堅城之下,久攻不克,士卒疲憊,軍心渙散。我從外擊之,以少勝多,一舉大勝。王莽所以亡國,全因此戰。”
劉秀平復了一下心情,又道:“略陽城雖小,隗囂之必救也,勢必悉以精銳來攻;曠日久圍而城不拔,兵卒頓敝,士氣衰頹,到時我軍再乘危而進,則隗囂一舉可滅。”
諸將這才領悟劉秀的戰略,那就是有昆陽要贏,沒有昆陽,製造一個昆陽出來也要贏。然而諸將還是擔心,讓來歙牽制消耗隗囂的主力,用意雖好,但萬一來歙支撐不住,迅即告敗,那他們豈不是坐失良機,一場白瞎?
劉秀笑道:“諸卿勿憂。來歙信我必去救,我也信來歙必能守。”
卻說隗囂以數萬大軍圍攻略陽,來歙閉城死守。隗囂的部隊,山戰乃其所長,攻堅卻並不在行。而劉秀的部隊,多年都在東方征戰,守城可謂是家常便飯,嫺熟得很。隗囂猛攻數月,仍是對小小的略陽城無可奈何。而城中二千守軍在來歙的統領之下,越守信心越足,箭射完了,便拆城中房屋,取房樑椽子以及一切木頭,削爲木箭,繼續戰鬥。
隗囂無計可施,只得使出最穩妥然而見效也最慢的一招——水攻,斬山築堤,蓄水灌城。一時之間,略陽硝煙散盡,戰火全無,攻守雙方每天遙遙相對,各懷心思,看着水位沿着城牆慢慢上漲。
五月,劉秀督率諸將,御駕親征,詔命竇融同時進兵。十餘日後,劉秀與竇融會師於安定郡高平第一城,多路並進,攻討天水。
隗囂大將牛邯迎軍而降,劉秀封爲太中大夫。於是隗囂大將十三人、衆十餘萬皆降,天水全郡計十六屬縣,遂爲劉秀所有。
略陽圍解,守城二千壯士,皆有賞賜。劉秀置酒高會,命來歙單坐一席,位在諸將之右,特示尊寵。
隗囂潰敗,率妻子逃奔西城,投楊廣,使田弇、李育守上邽,又命王元入蜀求救。
劉秀念及隗囂之功,仍欲降之,詔告隗囂曰:“若肯罷兵,當面向我歸順,保你父子團聚,全家平安。高皇帝許諾田橫曰:‘橫來,大者王,小者侯。’如今我也給你同樣的許諾。若你仍是執迷不悟,想學黥布,稱帝之心不死,那也悉聽尊便。”
隗囂原本兩郡的地盤,現在縮水爲西城、上邽二城,然而仍拒不肯降。劉秀大怒,斬殺隗囂長子隗恂,使吳漢、岑彭圍西城,耿弇、蓋延圍上邽。
八月,潁川郡盜賊羣起,攻戰多縣,河東守兵亦叛,京師騷動。劉秀聞報大驚,晨夜東馳,趕回洛陽平叛。臨行,劉秀賜書吳漢、岑彭等人,曰:
西城、上邽二城若下,便可將兵南擊蜀虜。人苦不知足,既平隴,復望蜀。每一發兵,鬚髮爲白!
岑彭、吳漢圍隗囂,數月不能下,王元自蜀國搬來救兵五千餘人,趁高衝下,鼓譟大呼:“百萬之衆來矣!”漢軍大驚,來不及佈陣,王元率衆死戰,決圍入城,救出隗囂,走保冀城。
岑彭、吳漢糧食耗盡,不得已退兵,盡燒輜重,引兵下隴,蓋延、耿弇也相隨而退。岑彭返歸荊州,屯兵津鄉,準備日後的伐蜀之戰。其餘諸將還屯長安,歸由來歙監領。
漢軍撤出隴山,隴西、天水二郡復反,重歸隗囂所有。
然而,這已是隗囂最後的迴光返照。建武九年春,隗囂又病又餓,從人獻豆飯,隗囂食不下咽,長嘆道:“噫嘻,至於今日,何苦來哉!”言畢,羞憤而死。
隗囂既死,王元、周宗等人擁立隗囂少子隗純爲王。
建武十年十月,來歙率諸將攻破落門,周宗等人縛隗純而降,王元則奔逃入蜀。劉秀貶隗純爲庶人,遷於弘農。建武十八年,隗純率賓客數十騎,北投匈奴,逃至武威,被追兵捕獲,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