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集結完畢,劉秀親自修書隗囂,再次命隗囂對伐蜀一事表態。
大兵雖已壓境,隗囂仍繼續推諉,回書劉秀道:“白水險阻,棧閣敗絕。”
要想從陸路攻打蜀國,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
一是從關中西行,取道天水,從而繞過秦嶺,南行涉過白水,直逼武都。這條路儘管繞遠,然而道路平坦,運輸便捷,適合大軍穩步推進。
二是走棧閣(即棧道),或從褒斜谷,或從子午谷,直接穿越秦嶺,進入漢中。這條路儘管屬於捷徑,然而穿山越谷,沿棧道而行,路途極其艱險,只適合奇兵突襲,而不便大軍運動。
隗囂的回書雖然只有八個字,但卻把這兩條路全給堵死,走天水大路吧,有白水險阻;走穿山小道吧,棧閣又年久失修。兩條路都行不得也,要不,您老人家飛着去?
劉秀強忍怒火,命來歙出使隗囂,再作最後之爭取。
來歙面見隗囂,以老友的身份,苦勸隗囂出兵擊蜀。隗囂抓耳撓腮,長吁短嘆,一味背詩:“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爲乎來哉?”
來歙費盡口舌,隗囂只是不肯,來歙無奈之下,退而求其次,道:“皇帝御駕親征,大軍雲集,絕無空手而返之理,總之,蜀國非伐不可。隗兄如果覺得出兵實在爲難,我也不便強求,只向隗兄借道天水,使大軍得以通過即可。”
隗囂心想,借道應該問題不大,就讓劉秀遠道伐蜀,和公孫述拼個兩敗俱傷,他則在一旁坐收漁翁之利。然而終究不放心,於是召集衆武將商議。
王元一聽,厲聲道:“來歙所言,包藏禍心,大王萬萬不可聽信!”
隗囂大驚,問道:“何以言此?”
王元道:“此乃假途滅虢之計,劉秀借道是假,趁機吞併隴西、天水是真。”
隗囂一身冷汗,道:“幸得王將軍提醒。”回見來歙,推辭抵賴,道,“天水連日山洪,道路不通,要不,等我把路修好了,再迎接朝廷大軍不遲。”
來歙見隗囂當面扯謊,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隗囂的鼻子大罵:“叫你出兵不肯,問你借道又不肯,那你是要反叛了!別忘了,你兒子還在洛陽!別忘了,朝廷百戰雄師,遠非你能抵擋!”
隗囂就納悶了,這明明是在他的地盤,來歙怎敢如此囂張?隗囂不放心,拽住一旁陪酒的侍女,問道:“這是我的地盤嗎?”
侍女甜甜一笑,道:“是的,大王。”
隗囂這才篤定起來,身子往後一仰,笑望來歙,道:“講,接着講。”
來歙更怒,憤而拔劍,砍向隗囂。隗囂雖然跛足,反應卻是奇快,抽身而退。來歙一劍斬空,只切下隗囂的衣袖。隗囂碎步急邁,只聽嗖嗖幾聲,已是人影全無。
來歙一擊不中,知道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徐徐收劍入鞘,並不再追。
隗囂去而復返,隨身跟着數十護衛。隗囂猶自驚魂未定,指着來歙,道:“你我多年好友,如今你竟要殺我?”
來歙身陷衆圍,毫不驚慌,答道:“若非念及朋友之情,我才懶得殺你。”
隗囂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殺我,居然還是爲了我好?”
來歙怒道:“那是當然!你枉爲長安三傑,卻竟如此不曉事!身爲多年好友,我豈能坐視你起兵反叛,然後身敗名裂,被皇帝誅滅九族?我只殺你一人,殺完我陪你同死,如此便可以替你保全隗氏家族,朋友之道,豈不在此乎!”
隗囂也惱怒起來,冷笑道:“好,你既以朋友自居,那又爲何揹着我交結鄭興、申屠剛、杜林等人?鄭興等人叛我而去,你敢說和你全無關係?離我黨,剪我翼,你這也是朋友之道?”
來歙怒道:“你意欲割據,不惜抗命朝廷,引火燒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鄭興等人離你而去,不亦宜乎?何得誣我?來某生平行事,無一件不可告人!”
來歙慷慨而言,有凜然不可奪之威。隗囂爲之氣沮,一時竟不能言語。
來歙拿起節杖,旁若無人地慢慢走向門口。隗囂望着來歙,手按劍柄,握了又握,還是沒能下手。
直到來歙出門上了馬車,緩馳而去,隗囂這才如夢方醒:咦,好你個來歙,把我這當什麼地方了?
隗囂盛怒之下,調集重兵,將來歙圍困於驛館。王元趁機勸殺,隗囂意動,王遵見狀大急,連呼不可。
隗囂怒問道:“爲何不可?”
王遵道:“自古列國交兵,不殺來使。來歙乃皇帝之表兄,更非尋常使節可比。殺來歙很容易,然而殺了於朝廷無損,大王卻因此身背滅族重罪。更何況,來歙的性命雖然操於大王手中,而大王長子隗恂的性命,卻同樣也操於朝廷手中。昔日宋執楚使,遂有析骸易子之禍。小國猶不可辱,況於萬乘之主!”
來歙出使隴西多年,言行不違,信義昭著,甚得當地士大夫敬重。聞聽來歙被圍,一時求情者衆多。
隗囂怒氣漸平,顧及名士之風,念及朋友之義,於是解圍而去。來歙心知多留無益,也不和隗囂辭別,單車東歸長安而去。
隗囂心知,來歙一走,大兵將至,於是廣募士卒,勒兵備戰,命王元據守隴山南部險要,砍伐巨木,堵塞關隴大道,擺出一副捂臉等揍的防守姿態。
來歙迴歸長安,具報劉秀。劉秀召諸將而議,隗囂反意已明,打還是不打?
奇怪的是,向來好戰的諸將,卻頗有些泄氣的意思,全都主張武鬥不如文鬥,且讓隗囂多逍遙幾天,先對隗囂手下將帥加官晉爵,以分化其內部,等隗囂內亂之後,再行進兵不遲。
更奇怪的是,劉秀居然對這一觀點也深表認同,幾乎便要放棄對隗囂的進攻。
諸將和劉秀的畏戰心理,其實很容易理解。
隗囂雖然只控制着隴西、天水二郡,國土面積不到劉秀的二十分之一,但卻敢一再和劉秀唱反調,他憑什麼?
地利,絕對的地利!
史冊描述去往隴西,不說“到”隴,也不說“至”隴,而曰“上”隴。一個“上”字,足以說明問題。
隴西、天水二郡,全境皆爲隴山(即今六盤山)山區,居高臨下,俯瞰關中。
關中爲平原地勢,平均海拔在四百米左右。而隴西、天水所在的隴山,平均海拔則接近兩千米。兩地落差高達一千六百多米,如果要討伐隗囂,一路都是仰攻,死傷必然慘重。
劉秀的漢軍雖然堪稱百戰精兵,但此前都是在平原地區作戰,山戰經驗嚴重不足。而在山林溝壑之間,劉秀恃以稱霸天下的騎兵部隊,幾無用武之地,也等於自廢了八成武功。
而隗囂的部隊,則慣於山林作戰,地形熟悉,穿行無阻。想當初,強大的赤眉軍所向無敵,滿中國流竄,覺得誰都好欺負,然而一到隴西,便被隗囂輕易地殺得人仰馬翻,折損過半,灰溜溜地逃回關中。
諸將皆身經百戰,當然明白山戰之艱難,加上又有赤眉軍的前車之鑑,畏戰實在情理之中。
只有徵虜大將軍祭遵堅持晚打不如早打,慷慨言道:“隗囂挾奸久矣。今若按甲待時,則使其詐謀益深,而蜀警增備,固不如遂進。”
劉秀壯其語,況且大軍集結不易,不弄出些動靜來,確實交代不過去,既已來之,何妨戰之,於是遣祭遵爲先鋒,諸將隨後跟進,搶奪關隴大道。
關隴大道(即絲綢古道南線),顧名思義,是關中到隴西的咽喉要道,也是唯一一條可以讓大軍順利通行的道路,可謂必爭之地。
祭遵與隗囂守將王元大戰,王元大敗。祭遵乘勝而進,諸將大喜,也皆登山而追。深入羣山之間,隗囂伏兵四起,諸將翻山越嶺,已是筋疲力盡,立時潰敗,倉皇后撤。隗囂緊追不捨,眼看漢軍竟有被一舉全殲之勢。
危急之時,捕虜將軍馬武選精騎數百,披甲持戟,逆襲追兵,殺數千人,隗囂這才依依不捨地退兵,諸將得以平安撤回。
強攻未遂,劉秀不得不改變戰略,改爲長久之計,命吳漢屯長安,耿弇軍漆縣,馮異軍栒邑,祭遵軍汧縣。
隗囂趁大勝之威,遣行巡、王元下隴,****漢軍。行巡攻栒邑,大敗於馮異。王元攻汧縣,也爲祭遵所破。
經此一役,隗囂也得到了教訓,他的部隊只能窩裡橫,一離開隴山山區,便遠不是漢軍對手。但是再一想,好歹他也大勝了漢軍,證明了自己確有資格和劉秀討價還價,於是上書劉秀,試圖重新議和。
隗囂之書寫得很是狡猾,大意略雲:朝廷大軍突然來到隴西,我手下這些將領大爲驚恐,不得已自救,因此斗膽與朝廷大軍交戰,我根本制止不了。將領們僥倖大勝,試圖追擊,進一步擴大戰果,是我親自把他們追了回來。我是臣子,怎敢和陛下對抗呢?當年大舜侍奉他父親,大杖則走,小杖則受。我雖然愚笨,也懂得這樣的禮數。現在我的命運,都在陛下的手上。陛下賜我死,那我便死。陛下要刑罰我,那我便受刑。如果陛下寬宏大量,赦我之罪,且從此另眼相待,則我死骨不朽,再無他求。
諸將讀罷隗囂之書,無不大怒,書中毫無悔改之心,而且言辭輕佻,大有調戲朝廷之意,於是齊勸劉秀,對付隗囂這種反覆之人,必須來點狠的,乾脆殺了他兒子隗恂,以好讓隗囂長點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