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援祖上數人都曾在西北爲官,素有威信,聽說馬援在此,賓客多來歸附,幾年之後,達數百戶之多。馬援統領着這一部落,遊牧於隴西、漢中之間,日漸強盛,至有牛馬羊數千頭、谷數萬斛。
錢財也許能買走一個人的良心,但卻買不走一個人的雄心。馬援此時已經四十開外,而老哥當年的教誨猶在耳邊,難道他只能守着這些錢財,在邊陲寂寞終老?他於是覺得可笑,覺得無聊。
馬援召集賓客故舊,嘆道:“凡殖貨財產,貴在能與人分享,否則,只是守財奴,牛馬不如。”說完,將全部家產散給衆人,除了留下一身羊裘皮褲之外,完全裸捐。
賓客們受了錢財,自然歡喜,然而也爲馬援憂慮,問馬援道:“錢都沒了,那你怎麼辦?”
馬援大笑道:“丈夫爲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
王莽末年,天下大亂,馬援在西北多年攢下的人品終於派上用場,被王莽拜爲漢中太守,一躍成爲和三位兄長齊平的二千石。馬援到任沒幾天,位子尚未坐熱,王莽創業未半,中道崩殂,馬援也掛冠而去,重返涼州。隗囂久聞其名,召入帳下,拜爲綏德將軍,極見信任,大小決策,皆與商議。
隗囂委派馬援爲使者,一則看重馬援的人品,有用世之志,無貪財之心;二則也因爲馬援和公孫述同爲扶風茂陵人,不僅是老鄉,更是鄰居,兩人一塊光屁股長大,交情非同一般。
馬援奉命率使團出訪蜀國,心中想得挺美,雖說他和公孫述已有多年未見,但以他們發小的情分,這一到蜀國,公孫述還不得屁顛顛地出城相迎,而一見之下,肯定情難自禁,即便不馬上拉着他同牀共枕,至少也得把臂握手,歡如平生。
馬援行至成都城外,全無動靜,進城之後,還是沒有動靜。進入驛館,仍然沒有動靜。許久之後,纔有使者慢吞吞前來,宣佈皇帝召見。馬援遭遇如此冷落,心中窩着火,隨使者來到宮殿,拾級而上,一路武士防賊似的夾道而立,戈矛森嚴。
行至大殿外,使者一伸手,在這兒候着。馬援捺着性子候了半晌,終於有一位太監從殿內出來,旁若無人地引吭高呼:“宣使者馬援進殿。”
馬援壓着怒火,由太監領入殿內。公孫述高高在上,束手而立。馬援正欲大步上前,來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太監攔住,道:“就在這兒拜。”
馬援面色鐵青,遙拜公孫述,公孫述也遠遠還禮。太監又高聲道:“禮畢,使者馬援告退。”
整個召見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就此草草結束。
馬援回到驛館,很快又有太監送來新制的都布單衣、交讓冠,命他換上。馬援怒問道:“這又是爲何?”
太監一副看見鄉下人的表情,鄙夷地答道:“陛下要在宗廟召見你。欲入宗廟,怎能不先正衣冠?”
馬援再被領入蜀國宗廟,百官俱在,濟濟一堂,然而都沉默着。又候了良久,公孫述這才鸞旗旄騎,警蹕就車,磬折而入。百官匍匐在地,山呼萬歲。
公孫述穿越人羣,緩步走上御座,臉上不喜不悲,不樂不怒,有如木雕泥塑,保持着高深莫測的天子威嚴。
公孫述少年出仕,靠了父親的蔭庇,被選爲郎官,時常追隨皇帝左右,耳濡目染之下,對於皇帝的派頭可謂爛熟。公孫述稱帝之後,憑藉記憶,照着葫蘆畫瓢,居然也將漢室制度恢復了十之。
因此,劉秀、隗囂、公孫述三分天下,不僅是指地域,而且三人也各得帝國之一體:劉秀得其武力,隗囂得其文化,公孫述得其禮儀。
俗話說,禮多人不怪。然而,這是指下級對上級、晚輩對長輩而言。情況如果倒過來,上級不斷要下級給自己上貢,長輩不斷要晚輩給自己磕頭,那情形就未免讓人噁心想吐。
在公孫述這邊,覺得自己是對馬援待以朝廷之禮;而在馬援看來,公孫述則分明是在賣弄顯擺:好你個公孫述,咱們當年一塊光屁股長大,你以爲你穿上皇袍我就不認識你了?你有幾根毛,我還不清楚?
公孫述何嘗不知道馬援此行之目的,馬援代表隗囂而來,馬援的態度,將直接決定隗囂的站隊,因此,理當盡吾國之物力,結彼人之歡心。
朝堂之上,公孫述固然公事公辦,退朝之後,卻又立刻派使者給馬援及其賓客送來厚禮,以爲籠絡,又向馬援鄭重許諾,只要他肯爲蜀國效命,馬上封爲侯爵,官拜大將軍。
賓客們得了重賞,樂而思蜀,紛紛勸馬援留下。馬援已經徹底被公孫述傷了感情,心寒如冰,冷冷答道:“天下雄雌未定,公孫述不學周公,吐哺走迎國士,與圖成敗,反而修飾邊幅,呆如木偶,人味全無。如此之人,豈可久事?如此之國,豈可久居!”
馬援不顧公孫述再三挽留,堅決辭歸,返回天水覆命。隗囂早已是望眼欲穿,一見馬援,按倒就問:“此去蜀國,觀感如何?”
馬援毫不猶豫,立下斷語:“公孫述乃井底之蛙,妄自尊大。不如專意東方。”
隗囂聞言,意下怏怏,相比劉秀的封侯,他還是更喜歡公孫述的封王。然而,馬援對公孫述的評價如此之低,口氣又是如此堅定,容不得他不信。隗囂於是嘆道:“既然如此,有勞你再去一趟洛陽。”
馬援馬不停蹄,即日奔赴洛陽。一入驛館,中黃門前來相請,但說劉秀已在宮中靜候多時。馬援隨中黃門入南宮,左右張望,並不見武士警備。一路前行,至宣德殿前,中黃門停下腳步,說:“到了。”馬援望向殿內,一片空寂,並無一人,詫異而問:“陛下人呢?”
中黃門指了指殿外廊廡下坐着的一人,笑道:“那就是了。”
馬援大驚,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萬乘之尊,怎能安坐廊廡?舉目望去,但見一年輕後生,坐於廊廡之下,正手捧讖書而讀,容貌英挺,鬚眉秀美,頭上隨意包一塊幘巾,衣衫也甚爲簡樸,哪裡像是君臨四海的天子,倒像是一位懶洋洋曬着太陽、以書引睡的閒適儒生。
劉秀看見馬援,連忙起身相迎,握手言歡,戲謔道:“卿遨遊二帝之間,評斷優劣高下。今日見卿,壓力甚大。”
公孫述架子太大,馬援不習慣;劉秀毫無架子,馬援同樣也不習慣。又被劉秀一語戳穿來意,不由大慚,頓首辭謝,道:“陛下勿怪。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也。”
劉秀擊掌讚道:“好,壯士!實話!”
馬援環顧左右,周遭數十丈之內,除了他和劉秀之外,再無旁人,別說侍衛,就連太監也無半個。馬援困惑不解,忍不住問道:“臣與公孫述同鄉同裡,自幼相善。臣到蜀國之時,公孫述盛陳甲士,戒備嚴密,然後才肯讓我入見。陛下與我素未謀面,卻毫不設防,難道就不怕我是刺客?”
劉秀大笑道:“你不是刺客,你是說客。”
雖然只有三言兩語的交談,而馬援已被劉秀的姿態深深感染。
馬援是見過世面的人,連皇帝都見過三個。第一個是王莽,他見到王莽時,王莽已經日薄西山,垂垂老矣,不必再提。第二個是公孫述,迷戀於外化的禮節,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是皇帝,沐猴而冠,不值一提。
只有劉秀,才最終讓馬援感到驚奇,感到不可企及。
真的帝王,權威並不依賴儀仗。真的帝王,自有一種沛然莫御的氣場。
馬援雖然比劉秀年長十多歲,此時卻已被劉秀完全折服,由衷讚道:“天下反覆,僭號稱帝者不可勝數。今見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劉秀大悅,於是留馬援於洛陽,時常召見,動輒通宵。馬援職責所繫,大問敏感問題,譬如劉秀的發家史、漢軍的兵力部署、征戰的成敗得失,等等。劉秀百無禁忌,皆坦誠相告,即便是短處、難處、痛處、私處,也都推心置腹,毫不隱瞞。劉秀問及隴西的風土形勢,馬援也無不悉心作答。
爲方便馬援對其政權的進一步考察,劉秀對馬援的行動不作任何限制,馬援想看什麼,想見何人,只要開口,立刻便可得到滿足。劉秀出外巡遊,也令馬援追隨左右,以利其就近觀摩。
馬援留洛陽數月,劉秀這才遣來歙持節,輔以盛大的使團,送馬援榮歸天水。
馬援回到天水,已是深夜時分,未及安頓,隗囂已派人來請。馬援風塵僕僕,入隗囂寢宮,隗囂側倚於牀,馬援正要彙報此行考察結果,隗囂一拍身旁空處,道:“上牀說話。”
馬援推辭不得,脫履登榻,與隗囂同牀夜話。兩人姿勢調整妥當之後,隗囂問:“見到劉秀了?”馬援答道:“見到了。”隗囂又問:“劉秀和公孫述相比如何?”
馬援彷彿已被劉秀洗腦一般,將劉秀誇得無以復加,道:“前到朝廷,皇帝引見數十,每接宴語,自夕至旦,才明勇略,非人敵也。且開心見誠,無所隱伏,闊達多大節,略與高帝劉邦同。經學博覽,政事文辯,前世無比。”
隗囂聽不得別人的好,尤其是從馬援口中,當即心內酸楚,不肯說話。馬援見隗囂沒有動靜,以爲隗囂業已睡着,便拿腳去踢。隗囂哼了一聲,道:“醒着呢。”
隗囂強忍妒恨,又問:“那你覺得,劉秀和劉邦相比,如何?”
馬援答道:“不如也。高帝劉邦,無可無不可;劉秀則勤勉吏事,動如節度,又不愛飲酒。”
隗囂怒道:“照你這麼說,劉秀該比劉邦強纔對!”
馬援笑道:“不然也。劉邦自放,舉重若輕。劉秀自律,舉輕若重。如治一郡,劉邦誠不如劉秀;如治一國,則劉秀不如劉邦。”
馬援的枕邊風吹罷,隗囂微醺之下,終於拿定主意,繼續跟着劉秀廝混,於是斬殺公孫述的使者,以表忠心。公孫述大怒,興師來戰,隗囂出兵擊之,直殺得蜀軍丟盔棄甲,從此閉關鎖國,再也不敢北伐。
事已至此,公孫述追悔莫及,痛恨自己不該在馬援面前裝逼,嗚呼,裝逼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