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隗囂和劉秀就像是兩條平行線,彼此並無交集。
隗囂,字季孟,天水成紀人,其家族爲西北望族,涼州強宗。隗囂少年出仕,頗得王莽國師劉歆器重,引爲門下士,由此名動長安,與竇融、來歙並稱長安三傑。劉歆死後,隗囂返歸天水,韜光養晦,靜觀天下之變。
更始元年(公元二十三年),劉玄稱帝,王莽則連戰連敗,覆滅在即,隗囂與叔父隗崔、隗義趁勢起兵,聚衆十萬,攻下涼州全境。
更始二年,劉玄定都長安,遣使徵召隗囂及隗崔、隗義等人,拜隗囂爲右將軍。本年冬,隗崔、隗義不甘屈就長安,意欲叛歸天水,稱雄割據。隗囂對更始政權仍存幻想,大義滅親,檢舉二人。劉玄殺隗崔、隗義,提升隗囂爲御史大夫。
更始三年夏,赤眉軍入關,三輔擾亂。淮陽王張卬、穰王廖湛、隨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見大勢已去,密謀挾持劉玄,東歸南陽,隗囂也參與其中。密謀敗露,隗囂與數十騎連夜殺出長安,亡歸天水,召集舊部,擁衆涼州,自稱西州上將軍。
劉玄敗亡之後,三輔越發動盪不安,而涼州在隗囂的治理之下,一片太平盛景,加上隗囂素有謙恭愛士之名,於是三輔耆老士大夫皆來投奔。一時之間,隗囂帳下精英匯聚,人才濟濟。隗囂以長安谷恭爲掌野大夫,平陵範逡爲師友,趙秉、蘇衡、鄭興爲祭酒,申屠剛、杜林爲持書,楊廣、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陽人王捷、長陵人王元爲大將軍,班彪、杜陵、金丹之屬爲賓客。由此名震西州,聞于山東。
建武元年(公元二十五年),劉秀稱帝,與隗囂仍無直接接觸,彼此聞名而已。直到建武二年,鄧禹入關西擊赤眉軍,承製拜隗囂爲西州大將軍,涼州、朔方事,隗囂這才和劉秀第一次發生關係。
鄧禹軍事上水準欠奉,政治上卻頗爲高明。
涼州下轄八郡,分別是天水郡、隴西郡、安定郡、金城郡、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其中只有天水、隴西二郡真正掌握在隗囂手中。至於黃河以西的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五郡,其郡守結盟自保,公推竇融爲首,另爲一獨立王國。
其實甭管涼州有多少郡,都跟鄧禹一點關係也沒有,鄧禹自然也樂得大方,把涼州全部封給隗囂,反正名義上我給你了,至於拿不拿得下,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不僅如此,鄧禹更是將朔方也一併相送,道理也是同樣。
鑑於隗囂的名望和實力,儘管隗囂接受了鄧禹的封爵,名義上已經是劉秀的大臣,劉秀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隗囂的翅膀太硬,必須加倍籠絡才行。劉秀凡與隗囂來往,並不以皇帝自居,用的都是國和國之間的禮節,表示平等;對隗囂則以字相稱,以申敬意。
劉秀又命表兄來歙前往天水,常駐隗囂身邊,類似於現在的駐外大使,既方便彼此溝通,也有臥底監視之意。隗囂、來歙,再加上河西的竇融,昔日的長安三傑,至此重新聚首於西北邊陲。
建武三年,馮異替換鄧禹,鎮守關中。陳倉人呂鮪擁衆數萬,結通公孫述,寇掠三輔。隗囂與馮異合兵,大敗呂鮪,呂鮪逃入巴蜀。
此役過後,隗囂向劉秀上書奏捷。這本是喜事,卻也給劉秀出了一道難題。
西漢和王莽之時,帝國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合而爲一,都在長安。而如今,帝國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已然分離。劉秀的洛陽雖然成爲新的政治中心,但長安的大部分文化精英都投奔隗囂,因此,新的文化中心卻在隗囂的天水。
隗囂每所上書,都由飽學之士代筆,華文美章,粲然可觀,當世士大夫競相諷誦傳寫,洛陽爲之紙貴。
可想而知,劉秀給隗囂回書,面臨着文化上的巨大壓力。天水這邊的知識分子們,也許正在抱臂而觀,等着看洛陽朝廷的笑話呢。
給隗囂的回書,絕非一篇簡單的文章而已,往大了說,它關係着統戰工作的成敗,往更大了說,它代表着帝國的形象,甚至關乎國格。
要想征服隗囂,文化先於武力。一篇好的回書,作用不亞於千軍萬馬。
中世紀學者奧卡姆曾經對巴伐利亞國王路易四世說過一句名言:“你用劍保護我,我用筆保護你。”誠然,術業有專攻,帝王只須緊握寶劍,至於詔書之類,自有尚書代爲執筆。
尚書先後擬了數稿,劉秀皆不滿意,索性自己動手。
作爲當年太學的一名輟學生,劉秀親筆給隗囂寫下這樣的回書:
慕樂德義,思相結納。昔文王三分,猶服事殷。但弩馬鉛刀,不可強扶。數蒙伯樂一顧之價,而蒼蠅之飛,不過數步,即託驥尾,得以絕羣。隔於盜賊,聲問不數。將軍操執款款,扶傾救危,南距公孫之兵,北御羌胡之亂,是以馮異西征,得以數千百人躑躅三輔。微將軍之助,則咸陽已爲他人禽矣。今關東寇賊,往往屯聚,志務廣遠,多所不暇,未能觀兵成都,與子陽(公孫述之字)角力。如令子陽到漢中、三輔,願因將軍兵馬,鼓旗相當。儻肯如言,蒙天之福,即智士計功割地之秋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鮑子。”自今以後,手書相聞,勿用傍人解構之言。
隗囂得書,遍示麾下文士,問道:“諸君意下如何?”文士讀畢,無不悵然若失。鄭興嘆道:“此書必爲劉秀親筆。”
隗囂問道:“何以見得?”
鄭興答道:“劉秀曾入太學,所學正是《尚書》。此書深得《尚書》行文之妙,浩然兮帝王之氣,絕非他人代筆所能爲。”
隗囂聞言不樂,其麾下以班彪文采第一,於是又問班彪道:“使你作之,能過此書否?”
班彪道:“文辭或能過之,氣度不可及也。”
夫帝王之書,其行文也,不在辭藻,而在氣勢。赤壁大戰前,孟德公致書孫權,曰:“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衆,方與將軍會獵於吳。”短短三十個字,直嚇得東吳君臣響震失色,幾乎當即投降。
劉秀之書,同樣底氣十足,字裡行間,有不可測之威。誠如鄭興所言,乃是其帝王胸襟自然宣泄,氣魄之大,絕非刀筆小吏所能企及。
隗囂聽罷衆人議論,不免黯然。隗囂也是恃才傲物之人,劉秀越是顯示出帝王才幹,他心中反而越是逆反。
適逢公孫述派遣使者前來天水,對隗囂竭力拉攏,開出的條件無比優厚:封扶安王,拜大司空。
隗囂很清楚,劉秀死守着漢高祖劉邦定下的規矩不放,非劉氏者不得稱王,毫無商量的餘地。也就是說,跟着劉秀混,即使功勞大過天,最高也只能封侯。公孫述一上來就要封他爲王,其誘惑確實難以抵擋。要知道,侯和王的區別,幾乎就是潘長江和姚明的區別。
實力再雄厚的軍閥,照樣擔心跟錯老大。隗囂當初跟了更始皇帝劉玄,結果乘興而去,亡命而歸,教訓不可謂不慘痛。如今,劉秀和公孫述兩個老大擺在他面前,他汲取了劉玄的教訓,決心細細考察,謹慎挑選。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派遣一個信得過的使者,兩個皇帝都當面見上一見,然後帶回最直觀的觀感和意見。而這個使者的重任,落在了隗囂最信任的馬援身上。
李白有詩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此一句詩,儼然可謂馬援前半生的註腳。
馬援,字文淵,扶風茂陵人,其祖上爲戰國時代的趙國名將趙奢,趙奢爵號馬服君,子孫因此以馬爲姓。趙奢之子趙括紙上談兵,導致趙國長平慘敗,士卒被秦國坑殺四十餘萬人,馬氏受此牽連,從此一蹶不振。
經過百餘年的蕭條之後,馬氏在漢武帝時重新崛起,再次成爲顯宦世家。到了王莽的新朝,馬氏官運更盛,馬援的三個哥哥馬況、馬餘、馬員,全都出任二千石的部級高官。
哥哥們如此有出息,年幼的馬援表示壓力很大,也想學哥哥們發奮讀書求功名,無奈他讀書又笨。馬援和同鄉朱勃一起入學,朱勃是出了名的神童,十二歲就能將《詩》、《書》倒背如流,智商和鄧禹有得一拼。而同歲的馬援,字都還沒認全。攤上這麼一位神童同學,害得馬援信心全無,說什麼也不肯再入學堂。
馬援少年喪父,大哥馬況長兄如父,理當擔起教誨之責,於是特地給馬援擺了一桌酒。兄弟二人對面而坐,馬況給馬援滿斟一杯,說道:“喝!”
十二歲的馬援,豪氣上涌,端起比他腦袋還大的酒杯,一飲而盡。
馬況再給馬援滿斟一杯,又道:“朱勃小器速成,日後也就現在這點能耐,你怕他幹什麼!喝!”
馬援聞言大喜,再飲一杯。酒入喉,滾燙;老哥的話,更加滾燙。
馬援抹了抹嘴,問馬況道:“那我該何去何從?”
馬況笑道:“你啊,就是大器晚成的命,急也沒用。良工不示人以璞,你不妨先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哥哥們養你。”
一頓酒下來,直把年幼的馬援喝得爛醉如泥,然而老哥馬況的話,卻從此牢牢刻在他的心裡。
馬援成人之後,謀了一個督郵的小官,儘管衣食無憂,卻總覺得大材小用,過得極其憋屈。後來馬援有一回押解犯人到長安,犯人身犯重罪,一到長安,必然問斬,因此一路叫爹喊娘,日夜號啕。馬援本來就想撂挑子不幹,再被犯人這麼一哭,心中更煩,去他媽的,索性把囚犯放了,自己則亡命逃到北地郡,從此留在當地,以畜牧爲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