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邯鄲。
對劉秀來說,離開邯鄲很容易,容易得只需要一個轉身,重返邯鄲卻如此艱難,艱難得半年才把回程走完,而在這半年之中,當中只要出一點差錯,他都不可能再有機會重返。
昔我去兮,北風淒厲,無枝可依;今我歸兮,千軍萬馬,風發意氣。一去一歸之間,劉秀已不是當初的劉秀,王郎也不是當初的王郎。
此時,雙方的實力對比如下:軍事上,王郎最精銳的部隊,已經在南巒一戰中被徹底摧毀;地盤上,各郡縣也都見風使舵,無情地棄王郎而去。在王郎手中,只剩下最後兩座孤城——鉅鹿、邯鄲。而在劉秀這邊,兵強馬壯,郡縣歸心,就連最頭疼的糧草問題,也已妥善解決,遠到耿況的上谷郡、彭寵的漁陽郡,近到鄧晨的常山郡、李忠的信都郡,糧草物資源源而來,不絕於路。
勝負不再有任何懸念,王郎已經是一具屍體,棺材鋪不妨提前準備。
對於王郎,劉秀的感情無疑是複雜的。沒錯,王郎追殺過他,折磨過他,但如果沒有王郎,他現在也不可能擁有如此多的軍隊,佔據如此多的土地。因此,劉秀與其說是痛恨王郎,不如說更感謝王郎。而這種感謝,只能形之於心,無法宣之於口。換而言之,這種謝意,只能以殺戮來表達。
王郎心知大勢已去,外無援兵,死守,就等於守死,不如主動出擊,或有意外勝機,於是數度出城挑戰,卻連戰連敗。王郎不敢再打,再打下去,兵全打光了,談判的籌碼也就沒了,無奈之下,只得遣諫議大夫杜威出城請降。
劉秀接見杜威,並不說話,丟給他一份戰犯名單,然後做一手勢——咔嚓。戰犯名單倒也不長,只有一帝三公——皇帝王郎、丞相劉林、大司馬李育、大將軍張參。杜威見自己不在名單之上,很是鬆了口氣,轉念一想,自己是來談判的,卻又汗顏起來,當即答道:“邯鄲願降,但此份名單,絕對不能接受。”
劉秀態度極爲強硬,道:“叛國之賊,焉可不殺!”
杜威辯道:“王郎實爲劉子輿,成帝之子是也。天下乃成帝之天下,劉子輿稱帝,乃子承父業,何得謂叛國?”
劉秀接下來的回答,翻遍二十四史,恐怕也找不到同樣的一句話。在猥瑣變態的道學家眼中,劉秀的回答幾乎稱得上無恥,然而,卻又誰也不能否認,劉秀所說的乃是大實話。
劉秀的回答是:“設使成帝復生,天下不可復得,況詐劉子輿者乎!”
就算漢成帝復活,現在也不可能再當皇帝,只能靠邊站,很多人會這麼想,但嘴上絕不會說。劉秀卻說了,而且說得裸。《韓非子》曰:“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劉秀不過和韓非一樣,道出了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而已。
換一個人,肯定順嘴就說,如果漢成帝復活,那當然還是他坐天下啦。明知道漢成帝不會真爬出墳墓來跟你搶天下,白送個人情,何樂而不爲呢?然而劉秀偏不,他就是要挑明瞭說,更重要的是,他敢於挑明瞭說。
在傳統倫理道德的重壓之下,只有強權者,纔敢於戳穿蒙在現實臉上的虛僞面紗,說出刺耳的真話,而不必顧忌衛道士的看法。
此時的劉秀,已經是強權者!
杜威驚駭於劉秀的回答,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再強調王郎真是劉子輿,只會更加自取其辱,不如直接攤牌提條件,於是道:“封王則降。”
劉秀一口回絕:“不可能。”
杜威退讓一步,道:“封萬戶侯亦可。”
劉秀冷笑道:“王郎如果投降,我可以饒他不死,僅此而已。”
杜威聽出來了,這就是劉秀的底牌,再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繼續談下去已經毫無意義。杜威怒而起身,道:“邯鄲雖鄙,併力固守,尚曠日月,終不君臣相率但全身而已。”說完拂袖而去。劉秀也不挽留,任隨他去。
杜威回城,王郎問談得如何,杜威以實相告。王郎見談判破裂,不免埋怨杜威道:“能活命也是好的啊,你又何必把話說絕?”杜威苦笑道:“陛下也太天真了,你還真以爲投降就能活命?劉秀根本就沒打算放我們一條生路。咱們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戰死。”
劉秀拒絕了邯鄲問題的和平解決,於是加緊攻城,連攻二十多天,到了五月月初,城中終於有人堅持不住,開始賣主求榮。在王郎朝廷中擔任少傅的李立,主動向劉秀投誠,偷開城門,迎入漢軍。
漢軍如潮水擁入,邯鄲瞬即告破。王郎率三公連夜逃亡,王霸領兵急追,悉數斬首,盡得其璽綬。
可憐王郎,過了半年皇帝的乾癮,土地沒佔多少,後宮沒納幾個,便就此身首異處,一命嗚呼,連個諡號也沒有。
劉秀進駐邯鄲,盡收王郎檔案,其中僅劉秀部下吏人寫給王郎的文書,便達數千章之多。有的是向王郎打招呼,爲自己預留後路;有的則向王郎出賣情報,泄露軍機以獻媚,有的更是直接請求投降……諸多醜態,不一而足。
嚴格來說,這些人都是叛徒內奸!青簡黑墨,可謂鐵證,文書無不有名有姓,一抓一個準。看來,一場大清算已是在所難免。劉秀卻大會諸將,當着衆人之面,將數千文書一把火燒光,道:“令反側子自安。”
這一招既往不咎,後世孟德公也曾效仿。當年官渡之戰,孟德公以弱勝強,大破袁紹,同樣繳獲部下和袁紹暗通款曲的文書無數。孟德公的處理方法和劉秀一樣,也是難言之隱,一燒了之。不同的是,燒完之後,劉秀安撫部下的話,恩威並重,而孟德公安撫部下的話,則顯得更爲有人情味:“當袁紹之強,孤猶不能自保,而況衆人乎!”
道理就是這樣:做羣衆的,眼睛必須時刻雪亮;做領導的,眼睛則不妨偶爾昏花。
王郎已死,鉅鹿守將王饒自殺以殉,鉅鹿不戰而降。至此,河北全境光復。然而劉秀卻深知,這種所謂的光復,只是在名義之上,距離真正平定河北,道路依然無比漫長。
殲滅王郎之後,劉秀接下來必須面對的,便是肆虐於河北地區的流民武裝。
說到流民武裝,譬如青州、徐州的赤眉軍,荊州的綠林軍,都是一家獨大,別無分號。河北的流民武裝與此不同,共有十幾股之多,各佔各的地盤,各搶各的錢糧,頗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這些流民武裝的名號如下:
銅馬、大彤、高湖、重連、鐵脛、大槍、尤來、上江、青犢、五校、五幡、五樓、富平、獲索……
以上的流民武裝,每一支單拎出來,規模都遠不如赤眉軍和綠林軍,但全部加起來,卻多達數百萬之衆。
昆陽之戰,王邑所率部隊,也不過才五十餘萬人而已。
然而,更讓劉秀苦惱的,卻並非這些流民武裝,而是友軍謝躬。
按照道理,謝躬受朝廷派遣,來河北協助劉秀討伐王郎,如今王郎已滅,謝躬的任務已經完成,該回長安交差去了。然而,攻破邯鄲之後,謝躬當仁不讓,和劉秀並肩入城,根本不提回長安的話。
謝躬身爲尚書令,乃是中央的官,卻死賴在河北不走,明顯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朝廷早已授意謝躬,令其繼續監視和掣肘劉秀,防止劉秀坐大。
劉秀官居破虜將軍,行大司馬事;謝躬官居尚書令,天子近臣。兩人職位相當,誰都不可能聽命於對方。而朝廷的如意算盤,就是要讓兩人彼此牽制,因此也遲遲不肯表態,到底誰纔是河北的最高長官。於是,戰後的河北,便出現了這樣一副荒誕的情景:劉秀和謝躬將邯鄲一分爲二,劃城而治,兩套班子各自爲政,誰也不肯服誰。
很顯然,這樣的局面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不是謝躬殺劉秀,就是劉秀殺謝躬。
要殺謝躬,劉秀有足夠的理由。掃平王郎,幾乎全是他的功勞,謝躬寸功未立,僅僅仗着有朝廷在背後撐腰,便硬生生地搶走一半的勝利果實,劉秀豈能甘心!另一方面,劉秀如果要肅清流民武裝,有謝躬在身後居心叵測地盯着,他又哪裡敢放開手腳?
不殺謝躬,劉秀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殺謝躬,就意味着要與朝廷正式翻臉,以劉秀現在的實力,還遠不到翻臉的時機。
既不能殺,劉秀便只有和謝躬維持着表面上的和諧,甚至不惜多次向謝躬主動釋放善意。謝躬的部將目無軍紀,搶劫擄掠,劉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視默許。謝躬勤於職事,劉秀時常送禮慰安,叮囑其保重身體,又公然稱讚謝躬:“謝尚書治郡有方,真能吏也。”謝躬聽了,心中也是暗自得意,他又哪裡會想到,劉秀對他的讚語,其實另有弦外之音:治郡你可以,打仗你不行。
謝躬何嘗不想殺害劉秀,無奈畏於劉秀兵力強大,一直不敢動手。謝躬也深知一山不容二虎,他既然不敢殺劉秀,自然擔心劉秀反過來要殺他,然而在劉秀連續的糖衣炮彈之下,謝躬也不免中招,漸漸放鬆警惕,開始麻痹大意。
再說更始朝廷這邊,此時再也無法忽視劉秀強悍的存在,適時遣侍御史黃黨前來河北,拜劉秀爲蕭王,封地蕭縣。
劉秀跟隨叔父劉良,曾在蕭縣生活了七年時光,從九歲長到十六歲。說起來,蕭縣也算是劉秀的第二故鄉。
男兒背井拋家,四方闖蕩,所爲何來?還不是爲了衣錦還鄉。朝廷封劉秀爲蕭王,讓劉秀榮歸故里,堪稱特別恩寵,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宣詔完畢,劉秀謝恩,正欲設宴款待使節黃黨,黃黨一扭頭,卻又掏出第二份詔書。劉秀見狀,暗暗苦笑:“我說朝廷怎麼會突然對我這麼好呢,嗬,原來在這兒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