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劉秀是答應了下來,然而,一談到婚禮,雙方卻又起了爭執。
雙方所爭執的,並非男方掏多少聘禮、女方出多少嫁妝、婚前財產要不要公證、房產證上寫誰的名字等物質到了極點的問題,而是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究竟在哪裡舉行婚禮?
按劉揚的意思,婚禮當然應該在他的老巢真定舉行——我都把外甥女嫁給你了,你劉秀自然也應該表示一下誠意,親自登門來娶。不幸的是,在劉秀的部將們看來,劉揚很不夠意思——一旦劉秀去了你的老巢,那還不得任你宰割!萬一你把劉秀幹掉怎麼辦?劉秀媳婦沒討到,反賠了卿卿性命,勢必會遭到天下恥笑,而他們這些做手下的,以後也沒臉再在江湖上混了。
部將們的意見很明確:郭聖通是槀城人,而槀城又在劉秀控制之下,因此,婚禮應當而且必須在槀城舉行。
最終,劉揚選擇了退讓。
五天之後,槀城,漆里舍,郭府。車服照路,驂騑如舞;嘉賓僚黨,祈祈雲聚。即使是城中最爲見多識廣的老人,也不免望而興嘆:多少年來,就沒有見過如此闊氣的婚禮。
郭家家資鉅萬,富甲真定,郭聖通又是獨女,再加上劉揚有心炫耀,比嫁自家女兒還上心,在一旁大力幫襯,這婚禮,想不闊氣都不行。至於新郎劉秀,萬事不管,只是出了一個光人,便可以盡情享受勝利果實,白吃白喝白拿白睡。在外人看來,劉秀已是便宜佔盡,然而,劉秀的心中卻分明是五味雜陳。
短短大半年時間,這已是他的第二次婚禮。而且,這兩次婚禮,都不是爲了結婚而結婚,而是爲了另外的並不光彩的原因。上次娶陰麗華,是爲了自污保命,堪稱避害;這次娶郭聖通,是爲了爭取劉揚,堪稱趨利。總之,動機都很是不純。
賓客們堆着笑,輪番向劉秀賀喜。他微笑以應,心中卻鄙視着自己。
往好處想,這終究是一場雙贏的婚禮,他和劉揚,從中各取所需。至於郭聖通,家資鉅富不算,更是王室之女,能娶到這樣的新娘,就算是在列祖列宗面前,也絕對能交代得過去,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然而,他還是忍不住覺得自己像在完成一筆交易,出賣了自己的,而感情則忽略不計。他和陰麗華,畢竟還有感情基礎,而郭聖通卻全然是一個陌生人。
他娶的不是郭聖通,而是利益!他因此而厭棄自己。
這邊廂劉秀沉溺於內心之糾結,而婚禮上卻已是迭起。
河北爲燕、趙故地,雖經過西漢兩百餘年,燕趙風俗始終未改。對當地人來說,無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在性上面開放得很。家中來了客人,爲了表達好客之情,甚至會讓自己老婆陪睡,你要是不肯睡,主人還不高興,你不給面子還是咋的!而到了婚禮之上,男女雜處,幕天席地,更是百無禁忌:淫言穢語,張口就來;肌膚磨蹭,觸目皆是。
劉秀的部下大多是南陽人,哪裡見過如此豪放的陣仗,直看得面紅耳赤,目瞪口呆。
劉揚作爲新娘的舅舅,坐在最爲尊貴的上席,心情格外愉悅。雖然劉秀沒有成爲他的親女婿,但外甥女婿畢竟也是女婿,有了這層關係,他的地盤和武裝便可以確保安然無恙,他依然可以安心地做着他的真定王。劉揚越想越美,加上酒力發作,更有些飄飄然起來,索性趕走倡優,親自上陣,赤膊擊築爲歡,口中也沒閒着,一曲黃色小調,唱得悠揚婉轉。
衆人鬨然叫好:“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夜越發深了,鬧騰了大半宿,新人終於入了洞房。然而還沒算完,女方的七姑八婆什麼的,又向帳中的一對新人拋撒着五色同心花果,嘴裡兀自唸唸有詞:“撒帳東,官人吊子好撞鐘……撒帳西,官人吊子賽弩機……”撒帳完畢,則又祝曰,“夫婦雙雙喜氣揚,官人吊子硬如槍。”
聽着姑婆們不堪入耳的美好祝願,劉秀頓時覺得壓力很大。他雖是二婚,卻是頭一遭洞房,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性能力究竟怎樣,萬一撞不了鍾,萬一硬不成槍,豈不是要讓觀衆們大失所望?
忐忑之中,他看向身邊的郭聖通。郭聖通低眉順目,不敢和他對視。此前,劉秀從未見過郭聖通,他覺得,萬一郭聖通是個醜姑娘,那他也認了。在內心的最深處,他甚至希望郭聖通越醜越好,這樣他反而會感覺好過許多。郭聖通越醜,他的犧牲就顯得越有分量。
然而,郭聖通分明很美。而窗外又有人在等着聽房。這裡不是南陽,可以矇混交賬。在這裡,他絕不能讓翹首以盼的觀衆們失望。他必須佔有郭聖通,像丈夫佔有妻子那樣。這是這場婚禮的最後一道程序,他必須履行到底,不能功虧一簣,不然,劉揚又要不幹了——你小子是看不起咱還是怎的?
長兄劉的服喪期已過,按照禮儀,也是可以洞房的了。
此時此刻,已經和無關,而是上升成了一種儀式和象徵。
別無選擇,唯有替天行房。
於是,一切發生。後來,又再次發生。
那一夜,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有時候短,有時候長。
且說劉秀迎娶郭聖通,進而穩住劉揚,心病已除,即日結集大軍,打算揮師北上,繼續貫徹其先取幽州,再回攻邯鄲的戰略意圖。然而,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逼得劉秀不得不改弦更張。
這位不速之客,便是姍姍來遲的朝廷使者韓鴻。
韓鴻見劉秀,宣讀詔書,命令劉秀急攻邯鄲,至於朝廷這邊,則遣尚書令謝躬聲援,領兵三萬,自河內出擊,與劉秀會於邯鄲城下。
劉秀接詔,暗暗叫苦。他和朝廷斷絕聯繫已有三個多月,在他最需要朝廷的時候,朝廷杳無音信,任他自生自滅;如今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兵強馬壯,朝廷偏又冒了出來,開始對他瞎指揮。
雪中不曾送炭,錦上卻來添亂,這便是劉秀此際對朝廷的觀感。
詔書終究不可違抗,違抗就等於造反。劉秀無奈接詔,又溫顏慰勞韓鴻,問其一路行狀。韓鴻答道:“邯鄲阻斷,只得繞道幷州,翻越太行,過井陘關,這才抵達槀城,與大司馬相見。”劉秀聞言,欷歔不已,下令大開筵席,又命諸將悉數作陪,爲韓鴻接風洗塵。
席間,劉秀詢問朝廷動態,韓鴻知無不言,一一作答。
原來,朝廷早在本年二月便已從洛陽遷都長安。皇帝還是劉玄沒變,李鬆爲丞相,趙萌爲右大司馬,共掌朝政大權。在李鬆和趙萌的建議之下,劉玄又大封各位功臣爲王。
劉氏宗族封王者有:劉祉爲定陶王,劉慶爲燕王,劉歙爲元氏王,劉嘉爲漢中王,劉賜爲宛王,劉信爲汝陰王。
綠林軍首領封王者有:王匡爲泚陽王,王鳳爲宜城王,朱鮪爲膠東王,王常爲鄧王,陳牧爲陰平王,衛尉大將軍張卬爲淮陽王,執金吾大將軍廖湛爲穰王,尚書胡殷爲隨王,水衡大將軍成丹爲襄邑王,驃騎大將軍宗佻爲潁陰王,尹尊爲郾王。
南陽豪傑封王者有:申屠建爲平氏王,柱天大將軍李通爲西平王,五威中郎將李軼爲舞陰王。
這其中,朱鮪以當年漢高祖劉邦有約“非劉氏不得稱王”,拒絕所封王爵。因此,總計封王者,前後共十九人。
韓鴻乾癟地陳述着,說來波瀾不驚。而劉秀卻洞若觀火,一眼便已看穿這份封王名單背後的複雜隱情。
在劉秀的揣摩還原之下,真相是這樣的:
洛陽好端端地做着都城,爲什麼又要遷都長安呢?所謂遷都,其實更像是一次權力的重新洗牌。在洛陽之時,朝中三大派別(綠林軍首領、南陽豪傑、劉氏宗族)明爭暗鬥,綠林軍首領由於控制着皇帝劉玄,明顯佔據上風。可以想象,只要都城繼續設在洛陽,綠林軍首領便會一直坐大下去。
對此,南陽豪傑自然心有不甘,因此力主遷都長安,理由冠冕堂皇:長安乃漢朝二百餘年之故都,包括高祖劉邦在內,歷代帝陵宗廟,皆在長安,如今漢室復興,當然應該榮還故都,告慰祖宗,昭鎮天下。
而在這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南陽豪傑卻是要藉着遷都的機會,使皇帝劉玄與綠林軍首領遠遠隔絕開來,從而將皇帝劉玄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旦掌握了皇帝劉玄,也就等於掌握了最高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