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誰?”馮紹厲聲問。
於嬤嬤的腳步停下,悽然而笑:“我是誰並不重要,只有你,無論如何不要徹底失了本性,人的心,總還得留一處暖,不然將來,後悔都來不及。”
馮紹怔住,看着那扇門一開一合,那個背影消失,忽然覺得心中空蕩蕩的。他不自覺地擡手,覆上自己的胸口。這裡面還有溫暖麼,哪怕一點半點溫暖,還有麼?......
待於嬤嬤返回宮中,那些親兵認得她正是早上匆忙離開的人,立刻將她當做嫌疑者,直接扭送到了馮野面前。
他坐在牀邊,擡起眼,看見是她,只擺了擺手,聲音愴然:“放了她吧。”
於嬤嬤得以擺脫鉗制,立刻撲到了席容牀前,淚如雨下。
馮野看向另一邊的牆壁,眼眶也是赤紅。看着席容在死亡邊緣掙扎。而他去無能爲力,這種感覺生不如死。他覺得自己真是這世間最窩囊無用之人。回想這一路,他拼命壓抑自己,可最終仍是沒有換來她的幸福,得到的依然是這樣悽慘的結果。
早知今日,當初他就該不顧一切地帶她走,管他什麼天地倫常。如果這一次她真的再也無法醒過來,他就帶她走,去一個誰也不認識他們的地方,他就守着她的墓,度過餘生,等待來世,再相遇。只是不知道她希望來世相遇的人是不是他。馮野心中疼痛翻滾......
而此刻,遠在天楚的彥祖正心神不定。今日不知是怎麼了,只覺得坐立不安,他匆匆下了朝,將李玉傳至御書房,緊張地問:“天明國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
“據這些時日接到的密報,只知道娘娘和馮家三王爺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緊張。”李玉的眼中帶着憂色。
馮野應該不會坐視不管吧?影衛應該也會盡忠職守吧?彥祖在心裡安慰自己,卻又還是覺得虛弱。殺人對馮紹來說就是不見血不罷休的執念,他若真對席容起了殺心,必定會千方百計地找機會下手。而且前幾天他給馮紹的信至今未有迴音。若是馮紹連結盟之誼都不念及了,那麼對席容必定不會手下留情。
“不行,我必須親自去一趟天明國。”彥祖再也忍不住,今日心頭的那種焦灼,讓他害怕。
“可是朝堂上......”李玉擔心地問,國不能一日無主。
“說我染了病不能上朝,你暫代我處理幾日朝務,大事等我回來再議。”彥祖嘆氣,他也知道此舉頗爲冒險,可如今他只能冒險。
李玉終究是沒再勸,只嘆了口氣:“陛下路上小心。”
彥祖點頭,立刻進了內室,換了行頭,戴上面具,秘密離開。李玉則迅速佈置,對外封鎖一切消息......
屬於席容的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守在她身邊的人絕望而恐懼。於嬤嬤只握着席容的手流淚,不停地在心替某個人對她說對不起。
而那個人此刻仍在怔然獨坐。已經快臨近最後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他......後悔了。他忽然怨恨自己,哪怕將她擄走,送離天明國都行,爲何要用這麼極端的方式對待她。記憶中的好些曾經的片段洶涌而來。他的確曾經那樣刻骨銘心的愛過她。
他又想起當初他們拜堂,她曾經是差點成爲他妻子的人啊。他也曾經想過永遠守護她。溫泉一別,她囑咐他小心時,那處酸酸的溫暖似乎又在他心中發酵。他居然狠心地殺了她,他低頭,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彷彿已經看到她的血跡......
再怎麼乞求,時光也還是不爲任何人停留。亥時到了。更聲響的那一刻,於嬤嬤原本握着席容的手驟然撕開,背過身去,沒有勇氣等待她脈搏的停止。
馮野也在那一刻轉過頭去,用掌心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她的臉。
室內一片死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畏縮地站在旁邊的太醫,忽然開口:“陛下......陛下怎麼沒有......?”
於嬤嬤和馮野身體猛地一震,立刻去看席容。她居然......並未如傳說中五味散最後發作時七竅流血。
“快診脈。”馮野叫道,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太醫立刻將手指扣到席容腕間。“脈搏微弱,但未停。”太醫的話讓剩餘的兩人精神驟然一鬆,於嬤嬤頓時喜極而泣:“怎麼會......”
而太醫在把脈半晌之後,遲疑搖頭:“這緣故說不清,但是陛下的脈象似乎很異常。”
“那到底有沒有危險?”馮野焦急追問。
太醫還是那句:“說不清。”
“什麼說不清?”馮野發火,心中卻又驚喜萬分。
太醫先退到 ,Y ,N門外,於嬤嬤和馮野守着席容,百感交集。
“容兒......要醒來啊......我們都在等着你......”於嬤嬤緊緊握着她的手,哽咽難言。
馮野一言不發,卻貪婪地看着她的臉,感謝老天憐惜。
那邊房中的映兒,當聽說席容安然無恙,伏在地上,不停地叩首,又哭又笑。
而此刻還在沙漠中疾馳的彥祖,也覺得心中驟然一鬆......
當馮紹得到屬下密報,說席容並未身亡,而是昏迷不醒時,那一刻心中的感覺難以言喻。
“下去吧。”他擺了擺手,聲音極度疲憊。門在他背後再度合上,他覺得似乎整個人都垮了,虛軟地趴倒以案上。她沒死。他的拳狠狠一捶,眼睫處的桌面暈開一片溼潤的白霧。心裡如同堵了許多話,卻無人可訴。
他恍恍悠悠地起身出門,在深夜寂寥的街巷,茫然環望,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最後,他去了天牢。
鳳歌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很吃驚,待他坐到她身邊,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你怎麼了?”
馮紹垂着眼瞼,脣邊有抹慘笑:“我今天......差點害死了她。”
鳳歌的眼皮頓時一跳:“席容?”
馮紹卻沒有再說話,只是怔怔地坐着。
那一刻鳳歌的心中百味雜陳。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明明對那個女人恨之入骨,可聽說她死裡逃生,心底卻又似乎有絲慶幸。而看着眼前的男人爲那個女人如此糾結,她竟又覺得微微發酸。她這是笑了,爲何盡是些根本不該有的感覺?別開臉去,她也沉默不語。
“鳳歌。”馮紹忽然喃喃地叫她的名字:“你說,我錯了嗎?”
鳳歌一怔。
他轉過臉來望着她,似乎十分渴望她說一句“你沒錯。”
但鳳歌一個字也沒說,只是避開了他的眼神。
他忽然抱住了她,將臉埋進她頸窩。
她想伸手推開他,卻發現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手擡了擡,又垂落身側,仍是沉默,可就這樣讓他抱着,她卻又覺得自己和他都很可笑。這算是他爲了別的女人來她這裡找慰藉嗎?
馮紹的身體是一陣接一陣的打顫,腦中似乎彷彿反覆迴響着於嬤嬤的話:“無論如何,人的心總要留着一處暖。”而他心中冷,身體也冷,只要緊緊抱住眼前的人,汲取一點溫暖。
“夜深了,你走吧,我要歇息了。”半晌,鳳歌開口。
她在趕他走,他身體一震,即刻鬆開了她,原本含着些脆弱的眼神,重新變得淡漠,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離開。
鳳歌躺下,閉上眼睛,不去看他背影。他們是兩隻刺蝟,是不可能依偎在一起取暖的,那樣只會刺傷對方,刺傷自己。
出了天牢,馮紹遲疑了許久,終究還是進了宮。可是,當他走到席容的寢殿之外,卻沒勇氣進去,只站在那一片淒涼的月光之下,凝望那扇窗。對不起,他終於在心中低低地說出這三個字,隨後轉身,頹然遠去......
接下來的三天,馮野和於嬤嬤不眠不休地守在席容牀邊。
馮紹在鳳御宮代理朝綱,卻始終沒有走上那玉階,只是站在高臺之下,聽羣臣述事。無人問他陛下安否,如今的風雲變幻,他們已經摸不透,不敢妄動。
而彥祖仍然在日夜兼程趕往帝都。進了城,他先去了此處的秘密據點。
“主子。”當劉掌櫃看見他,滿臉驚詫,讓他入內。
而他未等劉掌櫃再開口,即刻發問:“宮中怎樣了?”
劉掌櫃的臉,頓時一白:“屬下......已傳信迴天楚......”
彥祖見他如此神色,頓覺不妙,焦急追問:“究竟怎麼樣了?”
“映兒失手,娘娘中了五味散,如今......”他還沒說完,彥祖已經幾欲窒息:“五味散?”
“主子你別急,娘娘只是昏迷,並未......”劉掌櫃慌忙安慰。
彥祖這才稍微鬆了口氣,眼神焦灼:“我馬上進宮。”接着夜色,他從隱秘暗門,潛入天明國皇宮。
隨之而來的影衛,故意在寢殿附近惹出異常聲響,一隊衛兵立刻奔赴前去察看,彥祖則趁這個空子進了院內,躲在某個偏僻角落,有巡邏的侍衛從此經過,忽然覺得後心一涼,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就向後倒下,身軀被拖進暗處。
再出來是,已是換了侍衛衣着的彥祖。他鎮定自若地繼續巡邏,然後到了席容後窗處,忽然往屋頂一指,驚慌地喊:“有刺客。”
頓時,其他人都警戒萬分,就連屋內的馮野也被驚動,過來開窗查看,卻忽然對上了窗外的彥祖的眼睛。那樣熟悉的感覺讓馮野一愣,而彥祖則飛快地做了個手勢,指尖徽屈,指向裡面牀上的席容。
馮野頓時什麼都明白了,輕咳一聲,指揮其他人上房頂查看。
彥祖也假裝隨其他人一起行動,卻悄悄回撤,翻入室內。一進屋裡,他再也顧不得其他,直撲向牀邊。當他看見席容毫無血色的臉,眼眶頓時便紅了。“容兒。”他艱澀地叫着她的名字,將她抱進懷裡。
彥祖立刻給席容把脈,發現她果真脈象異常,明明中瞭如此劇毒,卻又似自己已將毒懷化解掉部分,並未致命,心裡又驚又喜。
“還能救嗎?”馮野儘管此刻心裡刺痛,最關切的卻還是席容的安危。
於嬤嬤也滿眼淚水,期待地看着他。
彥祖微微籲出一口氣,點了點頭。當初,他騙了馮野,五味散的解藥普天之下並非僅有一顆,而是三顆,現在已只剩最後一顆。
他從懷中取出小瓶,倒出那粒晶瑩的丹藥,喂入席容口中。
於嬤嬤忙端來水。
彥祖接過,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脣對着脣,將水渡至席容口中。
馮野見他們之間如此親密,心裡一疼,背轉過身去。
彥祖卻是什麼也未注意到,只顧抱着她,溫柔而焦灼地喚她:“容兒乖,快醒過來,我來了。”
解藥入口,原本毫無知覺的席容,指尖微微動了動。她此刻,意識彷彿漂浮在雲端之上,周圍的白茫茫的雲海,她漫無邊際地走,惘然不知歸處。卻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自某處飄渺而來,他叫她“容兒”。在天明國會如此喚她的,唯有一人。彥祖......
當腦中閃過這個名字,她驟然一震,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見的人有一張陌生的臉,可是那雙眼睛卻那般熟悉。是他。她癡癡地望着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是夢。
“你醒了?”彥祖的眼中沁出淚來,聲音哽咽:“我來了,傻丫頭。”將她緊緊箍進懷中,他一疊聲地罵:“笨蛋,傻瓜,誰要你這樣冒險,你知不知 . . T道我有多擔心。”
淚從席容眼中滑落,她努力擡起手,回擁住他。她好想他,明知道不該想,不能想,可還是想到心裡發疼。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她心中響起的名字也是他。她以爲自己再不可能見到他。“彥祖......”她嘶啞地叫着他的名字,指尖收緊,攥緊他的衣裳。
於嬤嬤站了起來抹着眼淚,率先出門,馮野的腳步頓了頓,也隨之出去。
再無所忌,彥祖吻住了她,脣舌灼燙,那般迫切,彷彿要將之前所有的恐懼擔憂都藉由這個吻化去。
她仍舊虛弱,無法迴應,只是啓脣相迎。
纏綿半晌,他終於是擔心她受不住,戀戀不捨放過了她,將她攬在懷裡,用指尖輕撫她的脣,憐惜地訓斥:“笨容兒,怎麼能連命都不要,你自己不珍惜,也不怕我心疼?”
她不語,躲過他的手,將臉埋裡他懷裡。
“不要太執着,容兒。”他低嘆。真相錯綜複雜,探尋不易,而且即便真能洞悉,也未必承受得了其中的慘痛。“跟我回家吧,好不好?”他輕吻她的頭髮。
她在那一刻又差點落下淚來。回家。她又想起天楚的皇宮,那間屬於他們的溫暖斗室。可也就是在那裡,揭開了她人生中最殘酷的謊言。那樣的心結能解開嗎?她閉上眼輕嘆一聲。
彥祖也回想起那慘烈的一夜,他勉強笑笑:“先不說其他,你得把身體養好。”
他扣了扣她的腰,心疼不已:“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他就希望她時時刻刻呆在他身邊,只有他親自照顧保護,才能放心。這一次多麼驚險,若不是她體質異常,怎麼逃得過此動?想到這裡,他的眼中滲出了冷光。好你個馮紹,竟敢對我的女人下這般狠手。看我如何回報於你。
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她擡起頭來看他:“你在想什麼?”
“沒有。”他的臉色立刻又轉爲柔和,筆頭將她在牀上放平,自己也倚在她身邊,用手臂環着她:“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只好好休養就行了,聽見沒?”
他語氣中的寵溺讓席容心中痠痛,卻又溫暖,悄悄地往他身邊靠了靠,猶猶豫豫地低聲問:“你暫時......不走吧?”
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小東西,你這個樣子,我要怎麼放心走?”
“那天楚怎麼辦?”她覺得自己爲他惹了麻煩。 wWW ✿t t k a n ✿¢ ○
“還有李玉,暫時不要緊。”他回答,縱使心裡也有隱憂,但如今她纔是最重要的。
就在這裡,外廳響起說話聲,方纔那些查探刺客的侍衛們回來稟報了。
而於嬤嬤也閃身回房,以免其他人懷疑。
席容見狀,忍住心中有眷戀,推了推彥祖:“你還是先走吧。”他是天楚國君,身份太特殊,此地並不宜久留。
彥祖也擔心,周圍還有馮紹的人,怕走漏了風聲,之後的事做不圓滿。可看着席容,他又捨不得離開。
“來日方長。”於嬤嬤也輕聲提醒。
彥祖掙扎了許久,終究是俯下身,吻了吻她,聲音低沉:“等着我,嗯?”
她鼻尖發酸,微微點了點頭。當他的身影沒入窗外的黑暗,席容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淚光瑩然。
於嬤嬤握住她的手,沉沉嘆了口氣。命運是張錯亂的網,將條條本不該連接的線繩打成了死結。她的眼神移回到席容臉上。她曾經多麼恨擁有與之相同的臉的另一個女人。可如今卻又這個孩子疼若親生。只是如果有一天必須在她和另一個孩子之間做出抉擇,自己又該選誰棄誰......
當夜,馮野再未讓任何人進過內室,直到次日清早才宣佈女皇甦醒。
馮紹得知這個消息時,沉默地失神了很久,然後換上朝服進宮,帶領羣臣來到席容寢殿之外拜謝天地,佑國主平安。
馮野站在殿門口,冷冷地看他演完這場戲,纔開口:“陛下此次,遭人所害,險些罹難,必須找出真兇,嚴懲不貸。”
羣臣不敢作聲,馮紹則低垂着頭,看不清表情眼神。
於嬤嬤在內室,也聽見了馮野的話,給席容喂粥的手輕微一抖,有一滴稠汗滴落在錦被之上,她慌忙拿帕子去擦,悄悄擡眼去看席容,生怕她發現自己此刻的異樣。
所幸席容經過這一場折騰,身心極度疲倦虛弱,一直半合着眼,未有察覺。
於嬤嬤也很快便又恢復了平常的神色,喂她吃完粥,又給她擦淨脣角,輕聲問:“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席容輕輕搖了搖頭,靠到於嬤嬤肩上,低聲囈語:“娘,你說......他什麼時候會再來看我?”
於嬤嬤微怔,知道她說的是彥祖,嘆息一聲:“你呀,何苦這樣,明明心裡愛他,原諒他就是了。”
席容苦笑:“滅門之分,就算我想忘,又怎麼對得起屈死的家人?”
“其實......”於嬤嬤吐出兩個字,卻又頓住,最後硬生生轉了個彎:“逝者已逝,你要想開些。”說完卻又在心中深嘆,其實想不開的人又何止是她?他們誰不是沉陷在過去的仇恨中,苦苦掙扎?
於嬤嬤的心神不覺再次移到外面,聆聽動靜。而此時門外的人已經散去,只剩下馮紹和馮野。偌大的院子裡只聽得見風聲,再無其他。
許久,馮紹只問了句:“她還好嗎?”
馮野冷笑:“她沒死,你很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