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馮野不禁驚疑反問,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而這時,腳步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映兒進來了。她討好地笑着爲馮野奉茶,卻似乎太過緊張,腳又在旁邊的桌腿上絆了一下,頓時半盞熱茶盡數潑到馮野的衣裳下襬。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她嚇得面無人色,掄起袖子就要給馮野擦拭。
“算了。”馮野格開了她,順勢站起來,正好找到了藉口,避開席容的追問:“陛下,臣現在一身狼狽,先回府去收拾。”
席容在心底輕嘆了口氣,臉上卻還是保持微笑,點頭允他告退……
接下來的日子,她和馮野再未私下見過面,而她和馮紹的關係卻日漸緊張。
席容在朝堂上不再咄咄逼人,相反她更像是個耐心的聆聽者。她總是安靜地聽完各方陳述,然後在足夠的思考之後纔開口,言語溫和中肯,卻往往能卻中要害。甚至就算涉及到馮野和馮紹兩派之間的利益紛爭,她也要麼四兩撥千斤,將問題淡化,要麼就就乾脆公平公正,不偏不倚。
若是她存心打壓自己,那麼馮紹可以找到藉口加以駁斥,使羣臣見識她的偏袒和淺薄,可她如
此處理,卻不給人落下攻擊她的口實。而且她還給予那些始終遊離在兩派之外忠於王朝正統的臣子們真正參政諫言的機會,認真聽取他們的建議,適時適度地回以採納。如此一來,朝中的力量又開始暗暗分化出新的一派——中立派,而且日益團結。
馮紹的心情越來越鬱結,他擔心席容真的會成爲擋住他道路的絆腳石。若到了那時,他不敢確定,自己會否痛下殺手……
馮紹終於忍不住,在某天下午,進宮去找席容。他仍是不希望自己和她走到劍拔弩張的那一步。對她,他心中永存憐惜。但當他到達寢宮時,如月卻告訴他席容並不在殿內。“那她去了哪兒?”馮紹問。
如月湊到跟前來,輕輕搖了搖頭:“她出去時只帶了映兒,不許其他人跟隨。”
馮紹眉頭一皺,如月忙又補充:“但據跟着的人回報,她應該是去往先皇的寢宮方向。”
? ?先皇?馮紹眯起眼睛,二胡不說,站起來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給我把她盯緊點。”
“是。”如月忙訕笑着答應。事實上如今這殿裡的人已經被席容換掉了大半,若干僕役都是席容從其他宮裡隨意抽調過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被調換。
馮紹出了寢宮,在某個轉角一拐,踏上一條偏僻的小路,走了沒多久,便到了先皇寢宮之外。
整個皇宮大約分爲兩半,一半便是如今女皇日常起居的地方,另一半則是包括先皇以及他以前的妃嬪所居住的寢宮。先皇死後,之前受過寵幸的妃嬪悉數陪葬,未受過寵幸的則遣散出宮。而即位的女帝又不可能有三宮六院,所以後方許多宮殿便幾乎廢棄,久無人居。
她現在到這裡來是想做什麼?馮紹背貼在宮牆上,警惕地看着周圍的動靜,隨後騰躍而入。沿着迴廊小心地前行。他最終在先皇的書房外看見了映兒的身影。
他即刻進入旁邊的屋子,再翻出後窗,悄悄到了書房的窗外,見席容果然在裡面,正在書架上翻找。眼神凝了凝,他身形輕巧地破窗而入。
席容大吃一驚,盯着眼前的他,卻沒有出聲。
“你在找什麼?”馮紹壓低聲音問。
“只是隨便看看。”席容微笑,揚了揚手中的卷冊:“多學些帝王之術,勤能補拙。”
馮紹冷笑着反問:“你的御書房中,書還不夠看麼?”
席容微低着頭,慢慢翻着書頁,吐出一句:“我只是在想,或許先皇的書能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馮紹一怔,隨即問:“你究竟想知道什麼?”
席容擡起頭來,和他對視:“你說呢?”
馮紹欲言又止。
“不要對我說知道太多對我沒好處,你明白的,我能走上這條路,就勢必要知道一切,不然我不會停止。”席容的眼神決絕。
馮紹愣了半響,只吐出一句話:“你不要玩火。”
“我知道,你已經被我惹惱了,是不是?”席容嘴角微翹:“那麼你現在便告訴我所有的秘密,我就可以離開,不再擋你的路。”
馮紹的脣抿出堅硬的線條,喉結滾動了幾次,但最終他還是回家:“不行,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
席容的眸中一閃,淡笑着點頭:“好,那我便慢慢等到那個時候。”說完,便如同視他於無物,繼續在房內四處翻看。
他默站了半響,走到她身後,抓住了她的手腕,深深地看着她:“就算是對你,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不要一再挑戰。”
“我沒有挑戰你的耐性。”席容語氣輕鬆:“我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盡皇帝的本分。”
“那並不是你的皇位。”馮紹反脣相譏。
席容也不惱,望着他笑笑:“誰能坐上去,皇位就是誰的,其實你自己心裡了是這麼想的,不是嗎?”
她在影射他想篡位?馮紹挑眉,乾脆不避諱:“既然你知道,就更不要擋我的路,否則……”
“否則就要動用你的幽冥衛?”席容漆黑的眸中,似有寒光,一掠而過。
馮紹驀然鬆開了她的手腕,再沒說話,轉身自原路隱沒。
席容獨自站在那間書房中,怔神片刻,又繼續翻書,但找遍整個書房,她並未找到和當初她在水晶棺底拿到的舊書類似之物,也未找到其他的線索,只好離去。推開門,見映兒正坐在廊間,竟然已經睡着。
她走過去輕咳一聲,映兒驚醒,差點從欄杆上跌下來,站在她面前乾笑:“陛下,對不起,曬着太陽我就……”
她點點頭:“走吧。”若是映兒真睡着也好,至少不會察覺方纔房中的動靜。
主僕二人在人煙寂寥的後宮羣之間穿梭前行,席容看着不同的殿閣名字,都甚爲雅緻不俗,感嘆先帝倒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突然,她的腳步停了下來。她看見在某天僻靜的角落有棟小樓,叫做“惜蘭閣”。心中忽然想起了她娘在天明國的名字——蘭惜蕊,她立刻快步向那邊走過去。
映兒在她身後愣了愣,也趕緊跟上。
然而當她進了惜蘭閣,卻只見一片蒙塵的大廳,空空蕩蕩,甚至連桌椅都沒有半張。她不甘心,又沿着木梯,上了二樓,依然是空無一物。這裡彷彿就是從來無人居住的廢棄之處。可爲何會有那般美好的名字?席容疑惑。
“哎喲。”這時,樓下響起映兒的慘呼。
席容走到樓梯拐角去觀望,見她正坐在地上,抱着右腳眼睛直流。
“又怎麼了?”席容嘆氣。
“奴婢剛纔……想跟着主子上樓……結果一時心急……又摔了……”她可憐兮兮地低頭頭。
席容無奈了,走下樓去,看到她腳上的粉色繡鞋頂端已經有破損,隱約可見血滲出。
“算了,回去吧。”她擺了擺手,先行離開,映兒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後。
出門之後,席容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惜蘭閣”三個字……
她一路思緒萬千,又要等待腳傷了的映兒,許久才終於回到寢宮,如月迎上來,說馮紹前來找過她。
她淡淡一點頭,是了內室,默默品完半盞茶,忽然開口:“來人,將宮中管理歷代妃嬪紀事的人叫來。”
門外的如月頓時一愣,隨即立刻向暗處的某人使了個眼色……
當管理後宮存檔的宮人來到寢宮,席容放下手中的茶杯,開門見山:“先帝的妃嬪存檔可還在?”
那宮人一怔:“應該在。”
“應該?”席容似笑非笑地掃了她一眼,那宮人頓時一顫,慌忙解釋:“已經過了十多年,期間又幾經易手,所以……”
“將冊子都拿過來。”席容擺了擺手,那宮人只得領命前去。
拿來的卷冊已經泛黃,席容隨手翻了翻:“都在這裡了麼?”
“是。”那宮人回答。
席容揮手讓她先下去,自己拿着那捲冊進了內室細看。卷冊將各妃嬪的姓名來歷以及進宮之中受寵幸的次數,以及隨着身份升降所輾轉的住處都記錄得很清楚。
然而,席容並未從中找到任何關於惜蘭閣的線索,似乎從無人在哪裡居住過。而這些妃嬪之中,也沒有一個人叫蘭惜蕊。席容覺得不太對勁,又將卷冊豎起,仔細驗看許久,最後發現書軸上有兩處紙張被人裁掉所留下的痕跡。心中頓時瞭然,這其中必定差了兩個人的記錄。可是,爲什麼是兩個人,這兩個人又分別是誰?
她走出內室,傳令將那個宮人再叫來查問。
然而那人來了之後卻是一問三不知,說自己自接管之日起,從未碰過典冊,根本不知道是何時
缺了頁。
這結果倒也在席容的意料之中。既然有人裁掉手頁,便是不想讓她知道,而她若是執意逼問,無疑是生生將這老宮人逼上死路。沒有再問,她摒退了那人。今日倒也不能說全無收穫,由此可見,她娘蘭惜蕊極有可能就是先帝妃嬪。再聯想到當日鳳歌的激烈反應,她突生一念,卻又覺得不敢深想。在房中反覆踱步許久,她終於還是逼迫自己先上牀入睡。有些事,不能太操之過急。
而那一夜,馮紹也同樣幾乎徹夜未眠。就算今日他銷燬了那兩張紙,卻無法陰斷席容繼續追查的腳步。而他並不想那些秘密這麼早暴露於人前。現在還不是合適的時機……
終於,天還未亮時,他去了天牢。
當鳳歌被他叫醒,迷濛中帶着訝然:“你這時候來做什麼?”
他徑自走到她身邊,壓低了嗓音說:“什麼都不要告訴她。”
“你說誰?”鳳歌疑惑地盯着他。
“席容。”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的名字,而不是叫容忍。或許是在爲她已經越來越不像他心 . ?的那個容忍了。
鳳歌愣了愣:“告訴她什麼?”
“無論什麼,凡事她問你的,都不要回答。”馮紹叮囑。
鳳歌在這一刻又想了那天席容來時問的問題,心中猛地一驚。“馮紹,你究竟……想要隱瞞什麼秘密?”她低聲問,藏在被子中的指尖微微發顫。
馮紹眼神陰鷙:“不要問。”語畢他便立刻離開,再未回頭。
鳳歌怔怔地坐着,腦中彷彿一直交錯出現着兩個場景——馮紹冷笑着說:“你不過是個野種。”還有席容當時問她:“你知道蘭惜蕊是誰?”她驀地打了個寒噤,又緩緩搖頭……
如馮紹所料,席容在次日晚上,便來了天牢。可鳳歌這一次始終背對着她,朝牆躺着,不理不睬。席容站了半響,終於叫來獄卒開了門,自己走了進去。
而剛剛接近鳳歌牀邊,她突然一躍而起,掐住了席容的脖子,厲聲說:“你居然敢進來,不怕我殺了你麼?”
“如果你願意同歸於盡的話,好。”席容鎮定地看着她。
鳳歌胸口劇烈起伏,但最終還是慢慢放下了手。的確,她現在纔是女皇,自己輕舉妄動,不過是死路一條。何況自己武功被廢,不過是色厲內荏。“你來找我做什麼?”鳳歌坐回牀上,冷冷地望着席容。
席容也在旁邊的石椅上坐下,和她面對面:“想不想知道我去了天楚之後的奇遇?”
原來她這大半年竟是去了天楚,她倒是處處有人疼。心中更加分忿然,她恨恨地瞪了席容一眼:“不想。”
席容看着鳳歌直白的情緒反應,不禁莞爾。這一刻,她覺得鳳歌也有些孩子氣。
“笑什麼笑?”鳳歌惡狠狠地吼。
席容斂起笑容,正色望着她:“我在天楚,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鳳歌別過頭去,表示自己不感興趣,心中卻又不禁有絲好奇。
席容看穿了她此刻的心思,繼續講述:“天楚皇宮裡,有個地方叫束心閣,裡面有口裝着水晶棺……”說到這裡,她故意停住,果然,等了半響,鳳歌又是狠狠一瞪:“既然說了,怎麼不說完?”
席容一臉無辜地看着她:“你不是不想聽嗎?”
鳳歌頓時恨得磨牙,這女人還真是過分!她立刻躺下,如最初那樣背對着席容。
席容撇了撇嘴,接着說:“棺內是一具白骨,可是據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有一張和我們相像的臉。”
鳳歌的背影頓時一顫,回過頭來,愕然地望着她。
“你不知道她是誰嗎?”席容緊緊盯着鳳歌。
她說不出話來。
“有人告訴我,那是我的孃親蘭惜蕊。”席容緩緩說出這句話,看着鳳歌的臉色變得煞白。
“不可能。”這三個字鳳歌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寒涼而帶着顫音。
“爲什麼不可能?”席容追問。
“因爲……”鳳歌猛然想馮紹說過的話,死死將差點衝口而出的後半句卡住,然後垂下睫毛,再不看席容。
席容看了她半響,從袖中拿出那兩個卷冊,聲音低沉:“因爲……她就是這冊子裡缺省的兩人之一,是麼?”
鳳歌瞥了一眼,臉上更是血色全無,最後只顫抖着嘴脣,吐出三個字:“你出去。”
席容坐着沒動,鳳歌卻激動起來,回過身厲聲呵斥:“我讓你出去,快走。”
席容慢慢站起身來,俯視着她良久,終於說出了那個埋藏在心底的猜想:“她是不是……也是你的母親?”
監牢裡一片沉默,鳳歌微垂着眼瞼,似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但最終她還是沒忍住,猛地起身和席容以峙,因爲激烈,面色已開始泛紅:“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告訴你,絕無這個可能。”語氣那般堅決,不知究竟是對席容還是對自己在強調。
她的臉上浮起一層倨傲的光華:“我的母親在我出生的前夜夢中有鳳凰鳴唱,而那時恰逢我父皇御戰大捷,班師回朝,還未進城門,便有高僧途中攔截,告訴他天降鳳女,必將永佑我天明國平安,因此父皇爲我賜名鳳歌,並依照天命立我爲皇太女,繼承國祚。”
鳳歌的眼神轉向席容,不屑之極:“我是這世間幾百年所出的獨一無二的真命天女,怎可能與你有所瓜葛?”
席容靜默,鳳女的傳說在天明國的確是近乎神話的傳說,她也曾和所有人一樣羨慕過,崇拜過。若不是她親耳聽彥祖說起自己的身世,她萬萬不敢將自己和鳳歌聯想到一起,然而現在,絲絲縷縷的線索都將她的猜測推往那個方向,由不得她自己懷疑。
可看着此刻的鳳歌,席容卻忽然有絲不忍心。
曾經高貴的人生,跌落入這樣的低谷,這已經是她最後賴以寄託的驕傲了吧?固執地堅持,自已天命所歸的身世,遇着自己不丟掉最後的希望和尊嚴。
席容目光中的憐憫激怒了鳳歌,她立刻一掌搡過去:“滾。”
席容往後踉蹌了半步,但沒有還手,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而去。
卻在出監牢之前的一刻停下來,聲音輕緩:“等我找到了我想找的真相,如果可以,我會把屬於你的東西還給你。”
鳳歌怔住,視線隨着她的身影移動,忽然又醒過神來,抓起桌上的粗陶茶杯,狠狠地朝那背影擲去:“我不要你的同情。”
並未砸中席容,可碰在牆上的碎裂聲仍在她心中綻開,如一朵頹然而落得水花。這一刻她忽然覺得難過,爲自己,也爲鳳歌。她們都不過是這亂世中漂泊的浮萍,誰也不比誰可憐,誰也不比誰幸運。一個執着於尋找真相,一個執着於逃避現實。誰都做不到放下,所以自困於無邊苦海,永不得解脫。
當她走出天牢,看向星空,眼中有沁涼的溼意。她忽然在想,若是那一夜她沒有聽見那些秘密,該多好。一輩子任由彥祖騙住自己,留在他身邊,依賴他的懷抱,只單單純純地守着謊言中的幸福。
那樣也就不必打擾鳳歌的生活,她可以永葆與生俱來的榮光,至少幻夢的表面能保持完整,不被徹底打碎。
她沉沉地嘆出一口氣,背後響起了映兒的聲音:“陛下,您出來了啊?”
忙收斂了情緒,她點了點頭:“走吧。”
兩個人在夜色中沉默地前行,許久,映兒挪到她身邊,小心地說:“陛下您好像……不高興?”
席容笑笑:“沒有。”
“我剛纔……聽見您嘆氣了。”映兒睜着一雙晶亮的眼睛,聲音膽怯,卻又鍥而不捨。
席容的眼中有絲悵然:“人總會有嘆氣的時候。”
映兒歪着頭:“嘆氣一般是因爲憂慮,後悔或是思念,陛下是爲了什麼呢?”
席容一怔,她說的原因似乎都有幾分。但一切情緒她都不能對外所道,只將眼神投注於前方的路,輕聲說:“走快些吧,已經很晚了,早點回駢歇息。”
“是。”映兒沒有再追問,眼中卻滑過一絲不知名的光芒……
席容去天牢再探鳳歌的事自然很快傳到了馮紹的耳中,他在次日夜裡,便又去了一次。到的時候已近二更,卻見鳳歌仍抱膝坐在牀上,並未睡覺。甚至直到牢門打開的一刻,她才意識到有人來
了,茫然擡頭望他。那一刻她迷惘無助的眼神讓他心中一刺,走到跟前,放柔了聲音:“你在做什麼,怎麼還沒睡?”
“馮紹,我到底是誰?”她吶吶地問。
馮紹愣住,隨後握緊她的肩膀,和她對視:“她對你說了什麼?”
“她說她的母親也叫蘭惜蕊。”鳳歌慘然一笑。昨日席容走後,她強撐的驕傲就徹底崩潰。
蘭惜蕊,蘭惜蕊,蘭惜蕊……這名字如同魔咒,困擾得她寐不成眠,食不下咽。她告訴席容絕無可能。卻又在心中極度恐慌,那種可能性。如果,如果那個猜測是真的……
“不要胡思亂想。”馮紹看着她眼中的驚惶,出言制止。
“馮紹你告訴我,不是真的,對不對?她弄錯了,有人在騙她,是不是?”她抓着馮紹的衣襟搖晃。
馮紹在那一刻,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隨後將她捆進懷裡:“對,不是真的,她弄錯了。”
鳳歌身體的顫抖終於慢慢止住,蜷縮在他懷裡,閉上眼睛。半響,她喃喃地說:“你殺了她好不好?我討厭她……”她不敢說自己心中比討厭更深一層的是害怕……害怕席容將要揭露的秘密,自己承受不了。
馮紹抿緊了脣不語,心中卻因她這句話引發了波瀾。他近來已經越來越後悔那一日他在朝堂上的選擇。只是硬忍着,還未動殺機。可現在的席容的確讓他快要忍無可忍。他或許真的該給她最後一次警告……
接下來的幾天,格外平靜,無論是宮內還是在朝堂之上。
馮紹再未提出任何尖銳的諫議,或者針對馮野,對其他人的進言也極爲溫和,睜隻眼閉隻眼地放過。他似乎真的接受席容是女皇,而自己不是攝政王的事實了。
其餘羣臣本來對於這個突然回返的女皇心中仍有疑慮,但近日她在朝堂上的表現,的確可圈可點,如今連馮紹都已如此服從聽話,他們自然也再無抗拒之心。於是乎,朝堂上看起來一團和氣。
但席容卻覺得這氣氛並不尋常。那日在先皇書房馮紹對自己的不滿如此鮮明,怎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便消融?越平靜的海面往往隱藏着越洶涌的暗流。他裝,她便也裝,同樣平靜,以不變而應萬變。
果然,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帝都再發血案——兩朝老臣李成裕死於書房之中,頭頂正中央豎直插着一柄利劍,如同預示着天賜的懲罰。而這李成裕,正是席容登位之後興起的中立保皇派的重要領頭人物。這分明是示威。
當消息在早朝上炸開,中立派的其他人在義憤填膺的同時,也在觀望席容的態度。若是她此次息事寧人,那麼這個女皇依然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保也罷。
馮野也爲席容擔憂,怕這一次的事件會毀掉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
而席容在冷眼旁觀所有人的表情,最後定在馮紹臉上。他的戲倒是演得精緻,眼神一如其他人般痛惜,毫無破綻。他甚至還帶頭懇請席容查明真相,還死者一個公道。
席容並未急着開口,而是靜靜地與他對視。
最初時馮紹的眼中還保持悲傷,可時間久了,席容仍是從他的眼底,看到了一絲嘲諷。
她也在此刻開口,聲音不高,卻足夠清晰:“此次李大人的兇案,倒是與以往幽冥衛的手法不同。”
衆人皆愕,這還是玉階之上的人第一次主動提及幽冥衛。以往即使下面的人頗多猜測,上方的主子都是含糊其辭一筆帶過。
馮紹也在此刻快速的垂下眼瞼。他也同樣未想到席容竟會如此直白不加掩飾。
幽冥衛本應是殿堂之上最禁忌的話題。
“據聞幽冥衛犯案,大多是全家滅門,此次卻是隻誅殺了李大人,甚爲蹊蹺。”席容悠悠道來,卻有暗刃割心,她又憶起了那慘痛的一夜,劃在馮紹臉上的眸光,更爲銳利。
中立派膽大的人擔心她如此說是爲幽冥衛脫罪,站出來直諫:“請陛下詳查此案,不僅是爲李大人雪恨,也是安撫忠臣惶惶之心。”
“這是自然。”席容點頭,隨即微微擡起下巴:“馮紹馮野二位王爺,朕知道你們日常事務繁重,但能者多勞,此案朕還是要拜託二位,務必給李大人之遺屬一個公正清明的交代。”
某些臣子的眼底又見忿然,覺得席容讓馮家兄弟查案,無非是有心包庇。
席容並未解釋,照例退朝先行離去。
羣臣陸續散盡,馮野也默然離開,馮紹隨後跟上。兩人並肩前行,附近的人,自動退避了老遠
。
“大哥覺得此案該從何查起?”馮紹微微一笑,問道。
馮野並未做聲,只擡起叟,瞟了瞟人,便又轉開了目光。
“養虎爲患。”馮紹說這個詞時,聲音輕,但語氣重:“我早說過,她遲早有一天會將馮家踩在腳下。”這一次他不說“你我”,只說“馮家”,表明他們之間共同的利益。
馮野沉默了半響,吐出一句話:“或許這是我們欠她的。”
“欠她的情要用江山來還嗎?”馮紹挑眉反問:“父王一生勞碌,就爲了你拿江山來換美人一笑?”
馮野的眼神頓時一跳,他對父親總還是存了愧疚,畢竟辜負了其遺願。但他對席容太無奈,有些事他怎麼都不能說,可看着她深陷險境,卻又擔心。
馮紹現在已經出手,這次是李成裕,或許下一次就輪到她本人……
“別傷了她。”馮野聲音低沉。
馮紹的眼神微微一滯:“我也不想。”若是別人,他根本不會給這次警告的機會。只因是她,他纔沒直接動手。她不能怪他,登上那個寶座便是他此生的使命,他必須做到。若她還是那個不問世事的容忍,他會一輩子將她放在心底最深處珍藏。可她卻偏要屢屢挑戰他的底線,讓他不得不將她從心裡硬逼出來,逼到自己的對立面。他回頭望着巍然屹立的鳳御宮,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此時的席容正坐在內室的牀邊怔神。她不是不明白馮紹給自己的警告。再接下來就應該是她了吧,她苦笑。
“? Y,T陛下,用點心吧,你早膳都沒吃。”映兒的聲音脆生生地在門口響起。
的確,因爲李成裕被殺一事,她連早膳都沒來得及吃,便直接上朝。想起那個老臣,她不禁唏噓。本已是古稀之年,卻不得善終。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心中難免愧疚。“備馬出宮。”她下令。
映兒怔了怔,將糕點放到桌上,前去準備。
席容卻毫無胃口,只略整儀容,便去了外廳。
如月方纔已從映兒處得知席容要出宮,此刻忙迎上來,卻又不好明擺着打探,只能訕訕地說今日風大,不宜出門。
席容未多加理會,只擺了擺手。
“陛下,去哪兒?”上了馬車,映兒問道。
“李成裕李大人家。”席容回答,伴隨着一聲沉嘆。
映兒掀開簾子轉告了車伕,又縮回來,坐在一角,小心地觀察席容的神色,沒有多加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