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稱不得盛會的盛會在藏雀樓裡悄然開始,倪女走秀,琴女和歌,泛着粉色的輕紗帷帳在四丈見方的高臺上落下又升起,每次升起時都有位閉月羞花的魁女登臺示人,或品貌端莊溫文爾雅,或白璧無瑕楚楚可人,也有人間尤物嬌豔似火,博衆家之長,雲泥之別大相徑庭。博得滿堂喝彩。
慕北陵只看了一會就沒心思再看,和徐鄴青燈燭下撫琴唱一曲《愁傷吟》的花魁杜瑩相比,四方高臺上的魁女還顯青澀,既無縱橫風情場應有的狐媚捭闔,也無飛上枝頭變鳳凰後那種超凡脫俗的氣質。
慕北陵覺得這些被五宗六府的公子視若珍寶的魁女,甚至比不得扶蘇令尹府內,清池白紗帳裡撫琴幽女。索然無味。
郭佶則不然,兩顆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每上來一位魁女他都發出高低不同的嘖嘖聲,嘴角邊掛着晶瑩涎液,要多猥瑣有多猥瑣。
武越和慕北陵差不多,從頭到尾也沒朝臺上看幾眼,倒是和郭白聊了不少,大抵都是些臨水的管理,未來的發展問題。
不得不說郭白除了生了個沒用的種以外,官場黃紫之事還是應對的得心應手,至少在慕北陵看來他提出的幾條建議都比較實用。最後說的口乾舌燥的郭白端茶潤喉,起身後走到慕北陵面前,悻悻拱手拜道:“將軍,前兩日的事是犬子唐突了將軍,下官在這裡向將軍道聲不是,還望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
慕北陵往旁邊挪了挪,讓出個位置示意郭白坐下,“前兩天事?哈哈,我早就忘了,郭大人不用如此緊張,在下不是個睚眥必報之人,更何況郭大人如今是我王的愛臣,你我也算同朝爲官,今後相互勉勵便好。”
郭白小雞啄米似的淚連連點頭。
武越不解問道:“北陵和郭卿有過節?”
楚商羽附耳耳語一番,說話時指了指站在北牆前目不轉睛盯着方臺的郭佶。
郭白趁武越沒注意時,抓起桌上蠶糕砸向郭佶,嘴脣嗡動,看似罵了幾句。
郭佶吃疼轉身,被郭白吃人的眼神瞪得縮了縮頭,趕緊走到茶几前,恭謹立正。
武越聽完楚商羽的解釋後,眉頭先是皺了皺,然後斟酌片刻說道:“不知者不罪,我看賢侄的性子是野了點,不過還算過得去。”
武越給了個不算中肯的評價,當着熟絡的郭白麪,總不能把他這個唯一的兒子批得一無是處?雖然他心裡是另一種想法。
慕北陵自然不會拂這個揚言篡奪位的新王臉面,但也只是點點頭。
郭白如釋重負左右施禮,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來。
不慍不火的爭花魁最終在一片掌聲中落幕,不出意外獲得奪得花魁之名的是柳家大公子柳季同邀來的魁女。
正在雅間裡被自己老子語重心長說教的郭佶,聽見落定鑼聲響起時,眼神就開始發飄。都說知子莫若父,郭白郭佶心猿意馬的表情就知道又是對牛彈琴,不得放下還沒說出口的一大堆話,揮手趕人。
郭佶也樂的輕鬆,依次施禮告辭後便逃似的離開雅間,使得郭白深感臉上無光。
武越最後想邀請慕北陵用完晚膳再走,被慕北陵婉言拒絕,說是等大王他日榮登九五之際,再痛飲一番。
從藏雀樓出來後慕北陵一頭扎進馬車,華髮趕車老人揚鞭催馬,車架緩緩沿來時的方向駛去。
嫩紫霓裳的沐婉挨着老人坐在車頭,垂起腦袋,貝齒輕咬下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慕北陵坐在包絨墊的長椅上閉目眼神,跟着馬車顛簸上下起伏。
這個時候皇甫方士他們應該已經按照計劃到達指定地點,武越所謂的“雙管齊下”最遲明日就要實施,臨水城始終只是個歇腳地,再來的時候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慕北陵睜開眼皮,黑眸深邃明亮,偏頭看着嵌金絲的垂簾,女子的後背剛好在簾子上頂出個弧形輪廓。
慕北陵斟酌片刻,還是忍不住輕喚出聲:“沐婉姑娘,進來坐會。”
簾子上的輪廓可見一震,女子橫起身子爬進車內,左右看了兩下,在慕北陵特意空出來的位子上坐下。
慕北陵平靜說道:“等會我就要走了,郭佶那裡你不用擔心,相信他以後不會再找你麻煩,還有,這有點碎銀子,就當是對這兩日你伺候我的報酬。
慕北陵解下掛在腰帶上的錢袋,掂了掂,女子皓齒咬的更緊,沒伸手接。
慕北陵嘆了口氣,伸手把錢袋放在茶几上,“天下亂世,身不由己的人比比皆是,泥腿老農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同樣過活,只不過穿的差點,吃的差點,就算是生下來錦衣玉食的豪閥世家子弟,金山銀山也買不來片刻安寧,當然,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說這些只是想提醒你你還年輕,有的事做了難保將來會不後悔,千金雋萬鈞山,有的東西並不是多多益善。”
女子低着頭,雙手把弄鋪在膝蓋上的衣衫角,一言不發。
慕北陵似乎知道她不會答話,繼續喃喃自語:“我見過比你慘的人不是沒有,揹負一世枷鎖,客死他鄉,死後連個舉幡掃墓的親人都沒有,你算是幸運的,至少某些方面比我幸運。”
慕北陵自嘲一笑,話鋒轉向茶几上的錢袋,“這些銀子不是施捨,只是想謝謝你這兩天來的照顧,僅此而已,他日若真有緣再見,你可以選擇把這些錢還給我,不過不是現在,當然,我不會收利息。”
女子破涕爲笑,口吐蘭芷,伸手將茶几上的錢袋攬入懷中,小心翼翼揣好。
慕北陵滿意點點頭,不再多言。
馬車停在道臺衙門門口,孫玉弓率先下車去召集手下,華髮老人把車趕到衙門旁邊一條暗巷消失不見。
慕北陵負手立在門口的石獅子旁,擡頭看天,方纔還朗日燦爛的天際變得灰濛濛,幾朵碩大黑雲從東邊天空緩緩浮來,眼見有落雨勢。
孫玉弓很快牽着馬過來,五百追火飛騎整裝待發。
慕北陵翻身上馬,最後看了眼依依不捨的霓裳婢女,手腕猛抖繮繩,戰馬唏律律嘶鳴一聲,揚起四蹄飛奔開去。很快便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飛馬出臨水!
石獅子旁,沐婉緊握尚有餘溫的錢袋,眼神迷離。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送她銀子,而且只是爲個“謝”字,女子覺得自己很幸運,能碰見這個與衆不同,又像是修成精的將軍。女子又覺得自己很不幸運,良景嘆日短,就像城北外的粟米海,只有短短一個月的宿命。
天空開始飄起細雨,很綿,很柔,落在女子睫毛上,掛起雨珠。女子不爲所動,視線依然望着前方早已空無一物的寬闊街道。
過往的新人匆匆跑開,誰也不知道這雨會不會越下越大。
直到雨勢見長,女子纔將錢袋重新揣進懷裡,放在最貼身處,緊了緊鬆開的領口,轉身登上進府的臺階。
而也在這一刻,女子的眼神中忽然多了幾分倔強。
……
出城十里,雨越下越大,磅礴大雨中一行鐵騎奔至破敗城隍廟前,領頭的黑眸男子率先鑽進廟門,身着白底鑲紅甲袍的士兵拾柴生火。
廟裡破敗不堪,看起來應該荒廢有些年頭,三尊靈官道寶像橫七豎八倒在廟堂地上,斷垣殘壁隨處可見,漆紅的木柱上蓋滿厚厚灰塵,蛛絲斜掛在樑**叉的地方,足有大拇指大小的漆黑蜘蛛盤在蛛絲上,等着迎頭撞來的飽腹大餐。
慕北陵對着恰好落在香案上的靈官道寶躬身作揖,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銅爺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多拜拜三聖六君可以保平安。小的時候村東頭外就有座村民自發搭建的土地廟,裡面供着落雪山的山神神邸,慕北陵每次經過土地廟都有拜上三拜,祈求山神保佑。
武蠻跟着他拜了三拜,慕北陵的習慣,就是他的習慣。雖然他打心裡覺得這樣做沒什麼意義,但他喜歡就好。
火光嫋嫋懾人,被雨打溼的衣服放在火上很快就冒起陣陣白煙,暖意十足。
廟外,磅礴大雨沒有減弱之勢,臨水的雨和壁赤的不盡相同,壁赤下的雨幽綿細長,給人一種永遠不會停下來的錯覺,而臨水這裡的雨來勢很兇,出城時還是淅瀝小雨,沒走幾步就變成傾盆大雨,讓人措手不及。
慕北陵沒有把衣服拖下來放在火上烤,只是離火堆很近,讓散發的熱氣慢慢烘乾衣服,以前在深山打獵時流下的習慣,好的獵人把式從來不會輕易接下裝備,哪怕是掉進冰湖起來後,衣服上已經結冰,他們也不會脫衣服,因爲一旦遇到危險可以第一時間做出反應,而不是還要顧及光沒光着身子。
門外,一道清亮隼鳴忽然傳來,正圍在火堆旁打盹的孫玉弓陡然睜眼,從地上一彈而起閃至廟門前,兩指塞進口中,發出一道與那隼鳴聲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
片刻後,羽毛贊青的雄俊隼鷹穩穩落在孫玉弓肩頭,隼目金黃,靈性警覺,兩指爪子抓在孫玉弓肩膀上力道剛好,不至於掉落,也不至於傷到皮膚。
孫玉弓從隨身包袱裡拿出根尺長肉體,塞到隼鷹口中,然後熟練取下系在隼鷹腿上的箋紙。做完這些只見他肩頭微震,贊青鷹隼發出道長鳴,撲騰着翅膀飛上房樑。
慕北陵看得稀奇,問道:“這東西哪來的,挺有靈性。”
孫玉弓將箋紙遞給慕北陵,“壁赤的回信。”
慕北陵接過箋紙,目光卻依然停留在頭頂上的鷹隼身上。
孫玉弓笑道:“這畜生叫烏青隼,是幾年前一個在漠北的朋友送給我的,靈性,好馴養,本來打算養着可以打打兔子野雞什麼的,後來參了軍,就把他忘了,前些日子在壁赤的時候這畜生突然飛了過來,好像挺認主的,那天恰好那位城主大人也在,說是這鳥拿來送信不錯,現在乾脆就讓他乾乾信鴿的活計。”
慕北陵啞然失笑,老頭的話你也聽?這鳥一看就神俊的很,不說是難得的品種,至少也是上品,興許全天下願意拿烏青隼送信的人,就只有天馬行空的老頭想得出來。
都說隼出遼東,最俊者海東青,慕北陵上次到漠北無緣見識一番鳥中王者的氣質,此時忽然想着是不是找機會向赫連闊討個一兩隻,哪怕看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