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的湖心亭,自從籽兒告訴慕北陵這裡特別涼快後,慕北陵就經常來這。時入盛夏,扶蘇白天的燥熱之極,能在這一方清池上寥賞碧葉連天,享清風拂面而過,何等心曠神怡。
籽兒這兩天跟連破虜交上了勁,起因是連破虜身上揣着一枚水玉炎虎冰絲玉佩,玉佩是琳琅夫人臨終前特意留給他的,哪知被籽兒這丫頭無意間看見,便追着要借玉佩玩兩天,連破虜自然不肯把孃親的遺物交給他,不過爲了哄小丫頭,少年還是從另外幾件收藏中拿出一件,誰知道小丫頭一點不領情,只要玉佩,兩人談不攏,一直賭氣到現在。
慕北陵也見過那枚玉佩,確實精緻至極,茶杯口大小,通體碧綠溫潤,透着陽光看,玉髓裡就像被種了水一樣,彷彿能感覺到裡面水波盪漾之貌,玉佩上以極細的雕工雕了頭下山猛虎,虎頭,虎背,虎尾上有火在燒,虎爪處的玉面上有極細的小紋路,這並不是誰不小心磕破了玉佩,而是玉佩天然形成,像這種極細的絲叫做冰絲,是溫玉蘊於極寒之地,經過千年寒氣壓迫纔會形成,如這種冰絲玉,罕見至極,隨便拿出一件都是稀世珍寶。
水石桌邊,籽兒氣鼓鼓的將腦袋掛在桌弦上,小眼睛一會看桌面,一會轉過去瞥少年一眼,但見少年也在看他,連忙又別過頭,再過一會,如是二番。
少年則一手扶着胸口位置,眉宇時開時皺,好像正在做着什麼天人交戰。
慕北陵瞧見二人模樣心感好笑,不過他並沒有開口,他們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處理便好,強插一腳反而會變了氣數。
有青衣婢女端來一盤已經洗好的水果,放在桌上。
慕北陵叫二人吃水果,籽兒隨手抓起個果子塞在嘴裡,餘光瞄了下少年,然後快速抽開,小鼻孔裡還發出一聲輕哼。
少年踟躕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般合起上下嘴脣,從鼻孔裡重噴出口氣,然後伸手入懷,掏出那枚透亮的水玉炎虎冰絲佩,遞給小丫頭,說道:“喏,給你。”
籽兒剛剛咬下一口果子,還沒嚥下,猛的聽到這麼一句,下意識嚥了口口水,連帶把那還沒嚼爛的果肉嚥進喉嚨,臉色大變,“咔咔”連續咳嗽。
慕北陵趕緊伸手拍在小丫頭後背上,力道稍重,掌力催使下,一塊拇指大小的果肉攜着晶瑩的唾液射在桌上。
“你慢點吃。”慕北陵氣急而笑。
小丫頭哪聽得進去,藕節般的小手閃電伸出,抓起玉佩悟到胸口上,臉上瞬間露出燦爛笑容。
擡起玉佩,哈了口氣,放在陽光下仔細觀賞,嘖嘖稱奇。
少年見她一連串大條的動作,生怕把玉佩弄壞了,在旁攤着雙手託在下面,口中還不停提醒道:“你慢點,別摔碎了。”
籽兒看了好久,纔將玉佩收入懷中,嘻嘻笑道:“這東西暫時放在我這,以後再還你。”
少年臉色明顯暗了幾分。
慕北陵不忍見少年失落的模樣,便朝籽兒揚了揚下巴,說道:“你把東西還給破虜,這是他孃親留給他的,又不是什麼好玩的東西。”
籽兒揚起頭,將臉轉向半邊,一副“就不給你”的模樣。
少年強擠出半絲笑容,搖頭道:“籽兒喜歡就先留着吧,只要不弄壞了就好。”
慕北陵無奈,又不好強行讓小丫頭還。
籽兒朝少年甩了個眼白,忽然老氣橫秋的說道:“你懂什麼,這東西是隨便戴的嗎?你的命才幾錢,最多憑氣數壓它半年,半年一過,就不是它養你,是你養它了。”
少年似懂非懂,慕北陵卻滿臉駭然。
當年大武村的銅爺脖子上就常年掛着一枚玉佩,慕北陵也不知道玉佩上雕的是什麼,反正按照武蠻的說法,那個東西邪乎的很,有時候像長了角的蛇,有時候又像只着了火的鳥。
慕北陵那個時候也想看清楚上面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銅爺連碰都不讓他們碰,還說了一大堆的晦澀的話,像什麼“魂爲人精,是爲陽,魄爲軀體,是爲陰。”“魂魄有量,命重幾錢就戴幾方玄物,反之玄物壓人,魂魄俱滅。”還說什麼“人養玉三年,玉養人一生,世人庸懂,不知人養玉可盡氣數,有的人一輩子也不能碰玉,反之有的人無玉便無氣數。”
當時的慕北陵哪聽得懂渾濁老人說的什麼,一年四季就穿那一聲連身體都遮不住的破衫子,村裡人都說他是撞了山鬼,入了邪。
不過好奇心唆使下的慕北陵,還是忍不住問老人自己的命有多重,能不能玩玉。老人後來也煞有其事的拿出那個已經看不見紋路的龜甲,佔了一卦。然而也只是佔了一卦,什麼都沒說。倒是從那以後慕北陵真不敢沾玉,就連和孫玉英定婚約的龍鳳玉佩,他也只是配了一天,後來就撿起收好。
“籽兒,你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東西?破虜的命有多重,你怎麼知道的。”慕北陵忍不住問道。
接着只見籽兒露出個破天荒的幼稚傻笑,調笑道:“我猜的啊。”直叫兩個正翹首期待下文的男人噴出滿口果肉。
只是他們誰都沒有發現,小丫頭在說出這句話幾息過後,眼瞳中突然閃過一抹金芒,與此同時,那隔着衣服的水玉炎虎冰絲配上,蕩起淺淺水翁。
一閃即逝。
“稟主上,仲景堂的燭離和延望已經帶來。”懸盔統領快步走進湖心亭,伏在慕北陵耳邊低聲說道。
慕北陵點點頭,將視線從籽兒身上移開:“事情都辦好了?”
“按照主上的命令,都辦好了。”懸盔統領道。
慕北陵“嗯”了一聲,道:“把他們帶到大殿去,我隨後就來。”
懸空統領領命下去。慕北陵再吃了兩個果子,才慢悠悠的站起身,步出湖心亭。
鎮西大殿。
延望和燭離被士兵帶到此處後,就一直站在這裡,也沒人過來打招呼,也沒婢女過來奉茶。直到半個時辰過後,慕北陵才緩步走倆,站在門口看二人一眼,不說話,走到軍案後緩身坐下,靠在椅背上,手指輕叩桌面。
三人聚目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氣氛頗有些凝固。
再過半刻,也許是實在受不了這股壓抑,燭離咳嗽兩聲,喚道:“北陵。”
慕北陵面色不改,道:“先生請講。”
燭離道:“我知道是你故意安排人封了仲景堂,我也知道你和帝師大醫官的恩怨,不過無論如何,仲景堂終歸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就這麼封了,是對全城百姓的不負責。”
慕北陵不言,揚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燭離輕嘆口氣,又道:“不妨與你實話實說,自從你入主扶蘇城來,堂中的醫士已經走了一大半,就連大醫官也傳來密令,要我們全面退出扶蘇城。不過我與堂主思前想後還是放不下城中百姓,這才留下來的啊。”
慕北陵揉了揉鼻尖,沒有表態,目光轉向延望,道:“延堂主,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延望只冷哼一聲,別過頭,不言。
慕北陵點點頭,又搖頭輕笑,旋即說道:“都仲景讓你們都退出扶蘇,二位先生爲了城中百姓而不走,此番胸懷,當真讓小子欽佩啊。”
起身抱了抱拳,而後眼神驟然轉冷,冷道:“不過二位當真是爲了城中百姓留下!恐怕不盡然吧。”他冷厲視線緊盯二人,之間說出此話時,延望露在袖口外的半截手指微有一顫,雖然被他很快掩飾,但還是被慕北陵盡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盛。
“說說吧,您給都仲景傳了多少消息,啊?我的延望大堂主。”
延望垂着頭,看不見表情,扯着沙啞嗓音喝道:“老夫沒有,你被血口噴人。”擡起頭,聲色俱厲:“慕北陵,當初你中千蠱腐毒時,是誰給你化蟲草,幫你解毒療傷,後來你雙眼失明,又是誰替你開了藥方,助你重見光明,這些,你都忘了麼?”
慕北陵冷眼以觀,道:“小子自然不會忘,既然延堂主提及此事,這件事在我心裡一直是道坎,我想問問你,當初烽火大將軍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你才肯拿出化蟲草的?”
延望登時語塞,只有他知道,當初他從祝烽火那裡索要的東西,就算拿到南元深山,也足夠買五十株化蟲草。
延望默不作聲。
燭離則緊鎖蒼眉。
慕北陵拿起壓在鎮紙下的一張紙條,夾在手指上朝二人揚了揚,接着緩緩展開,動作又輕又柔。
卻是看見紙條的剎那,延望頓時面若死灰,蹬蹬退後兩步,滿眼都是不可置信。
慕北陵沒理會他,繼續展開紙條,然後衝燭離說道:“先生,能幫我念念上面寫的什麼嗎?”
燭離不明所以走上前,接過紙條,剛看一眼,臉色大變,豁然側頭盯向延望。
“念。”慕北陵猛的將聲音提高八度,冰冷目芒全然鎖在延望身上。
燭離嗓音顫抖,念道:“幕氏縉候結盟,尚城恐有兵變。”
慕北陵探手扯會紙條,一邊抖一邊說道:“這就是你們說的爲扶蘇百姓?這就是你們他孃的仲景堂。”啪的把紙條按在桌上,怒視二人。
燭離顫巍巍朝後退去,小腿碰在椅子上,噗通癱坐下去。延望早已滿頭冷汗,眼神恍惚。
從拿下扶蘇的一刻開始,慕北陵就特意吩咐人盯緊仲景堂,所以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中,直到昨天深夜,截獲信鴿的士兵將紙條送來時,他才下決心要清洗仲景堂。
“堂,堂主,你,你騙了老夫啊。”燭離老目垂淚,捶胸頓足。
延望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眼中慌色漸消,取而代之是一種本不該出現在懸壺濟世之人,臉面上的狠辣之色:“慕北陵,老夫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了,不過你以爲抓了老夫,你和武越就能安然無恙?做夢吧。”
延望五官狠狠扭曲一團:“大醫官不會放過你們的,你的人,全都不得好死。”
言罷只聽一道極輕微的破碎聲自延望口中傳來,不待慕北陵反神,老人嘴角扯出猙獰笑容,淌出縷黑色液體,雙臂展開,仰面倒下。
咬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