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陵回到將軍府時已是午時,籽兒和連破虜圍在一張大的有些誇張的圓桌上吃飯,只說說有些誇張,是因爲這張桌子幾乎站區了中廳一半,少年**各執一頭,說話時都不自覺的提高嗓門。
慕北陵走進來,籽兒乖巧的叫了聲“叔叔”,又把腦袋埋在碗中,大口大口的刨着飯,像是和這碗飯有仇一樣。連破虜站起身恭謹頷首,等慕北陵坐下後他才緩身坐下。
“呵,怎麼一人坐一頭啊,能夾到菜嗎?”慕北陵瞧見滑稽的場面忍不住笑出聲,早上被搞得煩躁的心情也稍微舒緩。
籽兒頭也沒擡,就對着那碗大米飯囫圇吞嚥,三兩下刨乾淨後,揚起碗衝守在旁邊的婢女喊道:“我還要一碗。”
連破虜面無表情的抽了抽嘴角,不自覺嘟囔一句:“你都吃三碗了,還要啊。”
府中的碗不似有錢人家所用的碧玉小碗,而是軍營裡供將士們吃飯的大土碗,一個碗比小丫頭的臉盤子還大,普通官兵一次也就吃一碗,飯量稍微好點的之多撐不過兩碗,她倒好,一上來就是三碗打底,然後朝着還要。
饒是慕北陵沉着的性子也被少年那句話嚇得不輕,趕忙攔道:“你別吃太多了,小心撐着。”
籽兒充耳不聞,俏皮說道:“才這點,我起碼要吃五碗。”
眼珠子掉一地。
慕北陵只知道小丫頭貪睡,還不知道吃飯也這麼厲害。
算了,只要她不吃壞肚子,由她去便是。
婢女給籽兒盛了滿滿一大碗,又給慕北陵盛了半碗,一邊吃,他一邊問道:“今天你們兩個都做什麼了?”
連破虜嚥下一口菜,說道:“和妹妹讀了會《道經》,然後就在院子裡玩了會。”
“叫我老大。”籽兒擡起頭,故作腔勢瞪了眼連破虜。
慕北陵無奈一笑,叫她趕緊吃飯。忽然想到昨日和少年談論的上善若水榮辱不驚,少年常在琳琅夫人身邊,耳濡目染興許聽過些治國安邦,收攏民心的珠璣之言,倒是可以和他淺聊一番。
“破虜。”慕北陵輕喚。
“嗯?”連破虜剛塞了口飯,還沒嚥下。
“我問你,民心所謂何,你可知道?”
連破虜點點頭。
慕北陵又問:“天下亂世,國朝林立,天子高居上位,攜天命以服萬民,是以神眷旨意取人之信念。有旁大能者欲覆國,立朝,如何能得民心?”
連破虜一臉茫然盯着他,雕花竹筷塞在嘴角邊都忘了取下來。
慕北陵瞧其模樣,自嘲一笑,心道現在和他談論這些,是不是太早了。道了聲“算了,快吃飯。”不再多言。
連破虜“哦”了一聲,動作緩慢的扒了幾口飯,視線釘在菜盤上,似是在醞釀些什麼。
靜了片刻,籽兒要來第五碗飯時,少年忽然放下碗筷,開口說道:“叔叔剛纔是想問我如何得民心嗎?”
慕北陵偏頭,眼含笑意,靜待下文。
少年深吸口氣,道:“孃親沒教我那麼多,只讓我學做人的道理,叔叔說的話我只聽得懂一半,不過……”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很久遠的事:“我記得我和孃親剛到碧水城的時候,那時我們無依無靠,孃親就帶着我去了城外一個老人家的家裡,最後還把全部銀兩散給了當地村民,從那以後我們的日子就稍微好過一些,官府的人也沒再找我們麻煩。”
慕北陵疑道:“哦?還有此事?那個老人是你孃的故交?”
少年搖了搖頭,“不是,我聽娘說他是在當地很有威望的一個人。”
有威望的人!慕北陵霍的站起身,眼前一亮,茅塞頓開。
縱萬貫金銀,難比老者片言。
“哈哈,有你的。”慕北陵朝少年揚了揚大拇指,心情大好。
連破虜撓撓頭,不好意思說道:“我是不是說對啦?”
慕北陵喜道:“你不是說對了,而是說的太對了。”
吃完飯隨意抹了把嘴,吩咐婢女照顧好他們,慕北陵快步離開。
城東北有一排青瓦白牆的官邸,漆紅的府門,漆紅的門柱,門上嵌七七四十九顆門釘,用以表明此地主人身份高貴。
門口有守衛持槍肅立,左邊大門敞開,右邊關閉,透過敞開的大門往裡看,可見一鶴袍老人執帚掃院,動作輕而緩,不似專心打掃,倒像是藉着掃地打發清閒時間。
慕北陵駐馬府門前,翻身下馬。
他一襲金銅吞獸將鎧,明眼人一眼便知道地位不低。
走近門前,守衛躬身行禮,慕北陵剛想開口詢問,忽見院中鶴袍老者,臉上遂添喜意。
“蕭將軍。”
院中執帚老者赫然是被貶至此的太守蕭永峰,雖然落了個文職,但慕北陵還是習慣性稱呼他爲將軍,是爲一時爲將,終身爲將。
蕭永峰立起掃帚,擡頭朝門口看來,先是一愣,隨即皺紋密佈的臉上綻放笑容,就像與久違見面的故人重逢,笑容發自心底,“是北陵來啦。”
將慕北陵迎進前廳,家丁送來上好香茶。
慕北陵淺抿幾口,茶香濃郁,繞口不絕,暗贊聲“好茶”。
蕭永峰笑道:“這茶葉說起來還是雲浪大將軍當年送給我的,這麼多年,一直都不捨得喝。”
“是銀針茶?”慕北陵記得孫雲浪唯獨好這一口。
蕭永峰點頭,略帶驚訝的道:“北陵對茶也有研究?”問完才覺得這話分明是白問,關軍哪個不知道皇甫方士喜茶,孫雲浪喜茶,他自然耳濡目染有些瞭解。
不再執着這個問題,問道:“你今天來找我,可是有事?”
慕北陵放下茶杯,道:“想問將軍一句,爲何不離開扶蘇?”
“爲何?”遲暮老人一愣,“就因爲扶蘇被你打下來?”
慕北陵仔細盯着他,不語。
蕭永峰搖頭笑起,“你啊,還年輕,不懂得什麼叫落葉歸根,人老了,就有股執念,不想離開土生土長的地方,說句要不得話,別說扶蘇是被你打下來,就算這座城毀了,老夫也願意搭三尺涼棚,終老於此。”
老人眼神有些渾濁,是對過往的執念,也是舍不下這方土地的障鄴。
慕北陵頷首道聲“北陵受教了”。這纔想起老人生於斯長於斯,將畢生熱血都獻於這座邊關重城。
白雲出秞,倦鳥還朝。大抵說的就是就是這個意思吧。
爲老人的執念欽佩,慕北陵醞釀片刻,說道:“其實晚輩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
蕭永峰似是看出他心裡所想,不待他說完,便先接口道:“是爲了城中招賢納士之事吧。”
慕北陵一怔,隨即笑起點頭,“請老將軍示下。”
又道:“現在扶蘇大小官員逃的逃死的死,令尹府,太尉府,鑄璣院這些大小官衙不少官職都空着,北陵有心張榜招士,可惜民心不歸,唯恐再有戰事,徒傷性命,所以到現在爲止也沒人揭榜來投,北陵無法,只能來求將軍,希望以將軍在扶蘇城的威望以解燃眉之急。”
蕭永峰惋惜嘆聲,執壺斟滿茶杯,道:“天下熙攘皆爲利,可不知在性命面前,利益不過是浮雲,扶蘇多年來戰亂不斷,雖有數位先人不惜以命換取片刻安寧,但百姓已經厭倦這種日子,若非是祖土在此,扶蘇城,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啊。”
慕北陵若有所思。
蕭永峰話鋒陡轉,問道:“北陵覺得扶蘇從此可會安定?”
慕北陵沉思片刻,卻是不敢給出答案。
莫說他,恐怕這問題放在武天秀身上,他也同樣打不出來。東州亂世,列國林立,覆朝立朝之事不絕於耳,雖然百年來形成九國爭雄的態勢,但放眼哪個朝中沒有暗藏禍端。
就拿西夜來說,當年的寧宇之禍,前不久的齊國公兵變,都差點將這百年朝國毀於一旦。
“老將軍,北陵不敢保證扶蘇從此會長久安定,北陵唯一能保證的就是,我在,扶蘇在。”慕北陵堅定不移的回道。
蕭永峰鬚眉微挑,默唸那最後一句,隨即只見他仰頭笑起,說出句讓人似懂非懂的話。
“雛鳥落崖求於命,鋒芒畢露。”
慕北陵想問他此言何意,話到嘴邊卻被他擡手製止,蕭永峰道:“老夫這輩子謹小慎微,事事都已保全爲旨,很難相信別人,雲浪大將軍算一個,當年的授關大將軍算一個。”
似是很久沒說這麼多話,他喘了口氣,才繼續說道:“你太過年輕,說實話我對你的信任還比不上府中的姚伯,若你今日不來,就算以後擡座金山銀山,我也不會幫你。”
一邊說,一邊從袖籠裡掏出張皺巴巴的黃紙,展開放在桌角。
慕北陵看紙上寫道“三日”兩字,登時明瞭。心中甚至升起一絲僥倖,暗道若非破虜提醒,便失去這個大好機會了啊。
蕭永峰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柔聲道:“我能幫你的也有限,至於你能走到什麼地步,就只有看你自己。”
慕北陵道聲“謝謝”。
蕭永峰擺擺手:“無需如此,我這麼做是爲你,也是爲我,畢竟一輩子都待在這裡,不忍看它就這麼沒了啊。”
二人相視,恍然間竟生出種惺惺相惜之感,就像是伴生而長的蓮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值此再沒說過一句話,等慕北陵從太守府出來的時候,他知道城中大小官員的事不用再操心,或許過了今天,民心也會一點點聚在自己身邊,而這一切和他手握重兵沒有多大關係,只因爲這兩扇門後的那個遲暮老人。
牽着馬繮繩的一刻,他鄭重轉回身,神情肅穆,對着高大府門深深鞠上一躬。
沿道而行,不知不覺中又走到西街牌坊下,擡頭看了眼“無慾以觀”四個殘破大字,慕北陵嘆了口氣,不再執迷於此。我非聖人,何必苦求聖人之功。
繞過牌坊,往將軍府的方向漫步走去。
沒過半里,忽聞前方馬蹄聲傳來。
循聲望去,任君正飛馬而來,臉色不太好看。
“末將參見主上。主上,這是剛拿到的情報,壁赤臨水大軍正往扶蘇來,武天秀下發詔令,讓縉候攜眷返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