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田哪裡說得出個道道,他能當上這糧草司還多虧自家那便宜老爹,他娘死的早,老頭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靠着倒賣點山貨謀生,興許真是祖上冒青煙,前兩年城裡有戶莊姓人家,死了姑爺,莊老頭又不願見到自己庸脂俗粉樣的女兒守活寡,鬼使神差的竟看上了貴田他爹。
得道昇天,平步青雲說的或許就是這種,從那以後貴田也跟着有好日子過,後來聽說上任糧草司告老還鄉,空缺出這個位置,莊老頭留託人花銀子給他買了這麼個不起眼的職務。
貴田本性不壞,就是小時候被餓怕了,當上這個糧草司後成天就只想着胡吃海喝,對司內事情從不過問。
這兩天扶蘇城發生的變故他自然知道,本來打着算盤去孝敬這位新來的主上,哪知道自己沒去,倒等到他來。
“主,主上,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貴田頭磕在碎石路面上,血流不止也渾然不知,只敢在心底默唸九方神仙大慈大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知所云。
簡直氣炸的慕北陵懶得再看那坨肥肉在眼前晃悠,強忍住殺他的心,猛擡一腳踹過去,口中噴到:“滾。”
可憐貴田被踹的七葷八素,想到今天小命就丟在這裡,哪知忽聞一個“滾”字,如獲大赦,令人瞠目結舌的從地上弓躍彈起,屁滾尿流跑開去。
動作行雲流水,真他娘是頭靈活的豬。
慕北陵喘着粗氣,回頭盯向兩個噤若寒蟬的小吏,問道:“我問你們,這裡的糧食呢?”
兩個小吏一名狗剩,一名周育才,狗剩是貴田上任時一併帶來的,兩人發小,都是從泥坑田埂摸爬滾打長大的,興許是家裡某位大字不識的長輩想有個好兆頭,就給他取了這麼個名字。相比之下週育才則是正中的秀才出生,好幾年前就考了秀才,可惜家裡無權無勢,尋職不得門路,後來家道沒落,只能尋個小吏的活計勉強餬口。
狗剩求也似得看向周育才,兩條腿從貴田跑了後就沒停過顫抖。
周育才也被那股氣勢嚇得不輕,不過憑直覺他認爲這個被貴田稱作主上的男子,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於是壯起膽色,先行施禮,而後回道:“回主上,糧庫空虛,最後一批糧食已於五日前被人運走,眼下已無糧。”
慕北陵勃然怒道:“放屁,朝廷有規矩,每兩日壁赤臨水都會向這裡運糧,以備軍用,老子三天前才進的城,到現在爲止還沒動過一粒糧食,就算兩城停止運糧,也是這兩天而已,以前的儲備糧呢?莫不是都被你們幾個吃了?”
這麼多的餘糧,還不算戰備所儲,就是餵豬,也夠喂大半年的。
周育才被問的啞口無言,其實糧食到底去哪了,他心中有數,只不過貴田上任後待他不薄,他不肯落井下石而已。
狗剩似乎用完最後一口力氣,兩腿一軟,癱在地上,不停磕着響頭,嘴裡告饒:“主上饒命,主上饒命。”
慕北陵目露兇光,喝道:“你要再不說,老子這就砍了你們。”
腰間佩刀碰在將鎧上哐啷作響。
周育才低着頭,緊咬牙關,腦子裡做着激烈鬥爭。
狗剩一聽要砍自己,精瘦的臉上露出濃濃恐懼,脫口呼道:“主上饒命啊,小的知道糧食在哪,都被城裡的幾個大員外瓜分去了。”
“你說什麼,哪幾個人?一共瓜分了多少糧食?”慕北陵強忍住殺人的衝動。
狗剩茫然搖着頭,憑他那腦袋,哪裡記得那麼多。
周育才見豁口已經打開,無法再替貴田隱瞞,只得跪地說道:“回主上,一共十八萬三千五百六十二擔糧草,被貴大人分給周,李,吳,林四個大員外,換取金銀細軟。”
慕北陵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冷道:“這下你可說了?”厲聲再喝:“好大膽的貴田,當真不想活命了。”
氣罷又問:“可有記錄。”
周育才小跑到倉庫角落的木桌前,窸窣翻找一番,拿出本小冊子遞上來,“都這裡,周員外分的最多,分了六萬五千一百二十擔,李員外分了五萬三千擔,吳員外四萬五千八百九十擔,林員外最少,只分到一萬九千五百五十二擔。”事無鉅細,隻字不差。
慕北陵翻看本冊,餘光若有若無的瞟在周育才身上,這個白面書生穿了身吏服,卻難掩那股呆板的書生氣倦,能夠一口氣把數據倒背如流,即便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此時就連周育才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隨口報出的數據竟變成一根保命稻草。
斟酌片刻,慕北陵把本冊隨手交給姑蘇坤,不怒不笑,居高臨下望着二人,說道:“貴田中飽私囊,稍後自會有令尹府的人去找他,我問你們,你們可有和他同流合污?”
“沒有,絕對沒有,就是給小的一百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啊。”狗剩慟哭流涕,精瘦的黝黑臉龐上還有股普通莊稼漢子抹不去的質樸。就像是蹲在田埂上種了一輩子田的老漢,面對顆粒無收的大片良田,欲哭無淚。
慕北陵語氣緩和:“你二人可願戴罪立功?”
周育才眼前一亮,忙道:“小的願意。”
慕北陵點點頭,道:“你們兩個對這裡熟悉,我暫時不處置你們,你。”手指周育才,“馬上跟我回去,去那些瓜分軍糧的員外家裡把糧食都給我翻出來,記住,少一粒,我拿你試問。”
周育才如獲大赦,頭磕得砰砰作響:“小的領命,小的絕不辜負主上所託。”
慕北陵看也沒看狗剩一眼,甩開披風氣鼓鼓的朝外走去。
周育才慌忙跟上,走之前還不忘讓狗剩在這裡等着他。
可憐這個精瘦漢子何曾經歷過此番折磨,等到再也看不見幾人身影時,才發現襠下的褲子已經完全溼透,發出陣陣難聞的刺鼻味。
慕北陵沒有直接回將軍府,而是去令尹府調來守衛的虎豹騎,讓他們帶着周育才要回糧食。
可想而知當週育才出現在幾個員外家,強行搜去他們瓜分的軍糧時,幾人會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當然,慕北陵無暇兼顧這些小事,如果事事都要自己親力而爲,那就乾脆什麼也別做,等死就好。有道是上人勞人,中人勞智,下人勞力。此刻的他深感人才匱乏之苦。
心裡想着是不是找趙勝問問,叫他貼出去的招賢榜文到底有沒有效果。
下意識沿着永安街的大道走到鬧事接口,時至晌午,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鬧市裡人頭攢動,那立在街口的木碑榜文處擠滿各色百姓,爭相翹首往裡看去。
慕北陵走到人羣最後面,沒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忽聽最前面有人說道:“唉,世道亂成這樣,誰還敢去當官啊,指不定扶蘇城哪天又被哪個大老爺打下來,丟了官帽子不說,還連累性命。”
“就是啊,前幾天聽說老張家的小子想來揭榜文,被老張知道後差點沒打斷他的腿,現在當個官還不如種點莊家餬口,至少能保命啊。”
慕北陵聽得直皺眉,原來這就是無人來揭榜納賢的根源,就像老百姓說的,當官不如種莊稼,好歹能苟活於世。
亂世之道,不在軍心,而在民心,民心所向,便是無爲,也能國泰安民,否則縱然手握百萬大軍,得到的也是一座座名不聊生的荒蕪城池。
慕北陵沒有再聽下去,轉身走入一旁的小巷,思考如何破局。
將軍府清池中央的湖心亭裡,連破虜和第五籽兒百無聊賴的趴在石桌上,桌面是由水石打造,清涼怡人,小丫頭無意間發現還有這麼個清涼之處,立刻拉着少年過來乘涼。
三兩個婢女掬手站在石欄旁,嘴角含笑看着少年**,眼神中充滿愛憐,籽兒的時而憨態可掬,時而精靈古怪,連破虜則是見人就拘束不已,但時不時又冒出幾句看似大道理的晦澀口語,對下人又極爲尊敬,絲毫沒有因爲慕北陵是這裡的主人而難爲下人,這讓府中無論是婢女還是家丁,對他們都有好感,當作主子的同時也把他們看成是自己的親人。
籽兒雙手貼在水石桌面上,半邊臉壓在右臂上,擠出一坨粉嫩嫩的小臉肚子,噘着嘴,煞是惹人喜愛。
“喂,破虜,你說叔叔現在在幹嘛?”
她重來沒叫連破虜一聲哥哥,即便慕北陵要求她這麼叫,說什麼長幼有尊,她也全然沒當回事,還曾經老氣橫秋的叫少年做她的小弟,說了通誰先進門誰就是老大的歪理。
少年自然不會跟她計較,相處久了,真把她當成是自己妹妹,妹妹調皮些,做哥哥的總不能上綱上線吧。
“不知道,應該在忙吧。”連破虜也學着籽兒的樣子,整個上半身都貼在水石桌面上。
籽兒忽然撐起身子,狡黠說道:“你信不信這世上有古獸?”
連破虜還以爲她要說什麼驚天動地的話,沒好氣的別過頭,嗆道:“你這不是廢話嘛,當然有古獸了,我曾經還親眼見過呢。”眼皮翻動,似乎在搜尋他口中那頭古獸的模樣。
籽兒“嘿嘿”神秘一笑,俏皮道:“那你信不信有變成人的古獸。”
“啥?”少年瞪起本就不大的眼珠子,直到見到**滿臉奸笑模樣時,才知道自己又被耍了:“行了行了,懶得和你瞎掰,獸就是獸,哪有變成人的,你呀,少看點《異談怪志》,要是被叔叔發現了,又要打你屁股。”
這兩天替籽兒收拾屋子的時候,無意間看到小丫頭在枕頭下藏了本《異談怪志》,這種偏門左道的無稽之言本就不是正道儒書,但小丫頭似乎特別喜歡,還做了不少標註。
籽兒吐了吐香丁小舌,做了個鬼臉,嘟囔一句:“無趣。”便也不再與他多言,只是那雙清亮的靈眸中,忽然閃過一道不爲人察覺的金芒。
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