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城宮內西北角,有宮殿名爲“宜寧殿”,由正中九門九開一座大殿,和東西六門六開兩座偏殿組成。宮殿氣勢恢宏,一百二十根雕鳳漆紅木柱屹立玉階,柱頂飛殿檐斗拱,五彩琉璃瓦加蓋宮頂,上豎鸞鳳雕塑。殿前有玉階八十八梯,碧綠玉石鋪蓋,玉階兩旁立有石欄,欄上落幼獅飛鳥石雕,栩栩如生。
有宮女從殿下成排走過,神色匆匆,目不斜視。
一方龍攆從正門走進殿前廣場,執拂塵閹奴先行幾步走近殿前,扯着難聽的公鴨嗓子高聲宣道:“大王駕到。”
來取宮女聞聲跪拜,神情肅穆。
龍攆至玉階下,閹奴端來下攆玉凳,武天秀搭出手臂,閹奴趕忙擡手接住,扶其下攆。
步上玉階,踏進正殿,前殿空空如也,武天秀步伐不停,埋頭往內殿走去。
裝潢奢華的內殿盡頭有三丈鳳塌,掛紗帷,垂珠簾,宮女垂頭掬手端立旁側。
榻上,皇太后婧氏單手撐頭斜臥,風髻露鬢,淡掃蛾眉,雖年過半百,卻皮膚細潤如溫玉柔光細膩,指尖扣半尺長的束羅金絲甲,上勾鸞鳳呈祥。身披牡丹國色綾羅玉絲袍,錦被蓋至雙膝。狹長鳳眼略顯渾濁,卻擋不住深處透出的懾人精芒,宛若那雪峰尖上最驕傲的雪蓮聖花,又似碧海深壑中光芒逼人的遺珠。
不可遠觀,更莫褻玩。
武天秀匆匆走近前,宮女伏地跪拜,婧氏輕瞟龍相青年一眼,側過身,面朝東牆。
武天秀躬身拜道:“兒臣聽人說母后病重,特前來問安。”
婧氏不答,武天秀不敢造次,二度躬身再問:“母后不悅,可是兒臣惱道母后,請母后示下。”
婧氏緩緩轉過身子,似狹刀般的丹鳳眼微微眯起,臉色不悅道:“若非是我老婆子病重,大王恐怕還不肯踏足我這敝室半步吧。”
武天秀揮手退下宮女,曲身坐在牀沿邊,笑道:“母后何來此言?兒臣近來爲國事所擾,冷落了母后,還請母后責罰。”
“爲國事所擾?哼哼,大王真是日理萬機啊。”婧氏撐起身子,往上拉了拉蓋在膝蓋上的錦被,冷笑道:“哀家聽下人說這些日子你夜夜都在望月閣飲酒作樂,可就是你口中的國事?”
武天秀龍目猛凝,壓住火氣低吼一聲:“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在孤背後嚼舌根。”
婧氏瞪他一眼,威儀盡顯,武天秀趕忙咽回下一句話,抱拳賠笑。
婧氏道:“哀家最近西邊有戰亂,可有此事?”
武天秀尷尬笑道:“只是些不起眼的叛將賊人,掀不起多大風浪,請母后放心。”
婧氏垂眉冷目,道:“當日孫雲浪在扶蘇時,西邊何人敢犯?如今你不肯聽哀家之言,囚了他,現在如何?西邊扶蘇關乃我朝根本,昔日元祖王踏足西北時,正是有扶蘇雄關之險,才能御胡天飛騎於外,大王萬莫失去我朝之根基啊。”
武天秀道:“母后金言,兒臣只當銘記於心,請母后放心,兒臣已命尚城援兵扶蘇,繳伐叛將,不日西北就將平定。”
婧氏長吁口氣,執起武天秀的手放在手心上,無不嘆息道:“天秀啊,你我母子能有今日施肥不已,偌大朝國需要明君怡盡人事,嚴正視聽,你切莫做那商紂幽王,沉迷美色,貪圖享樂。”
武天秀道:“母后教誨,兒臣謹記於心。”
便在此際,三宮大執塵總管海富躬身走進殿內,拂塵夾於腋下,伏地拜道:“奴才參見太后,參見大王。”
武天秀叫起起身,臉色頗爲不悅道:“沒見孤正在和母后說話麼,有什麼事待會再說。”
婧氏擡手拍在武天秀手背上,蔑他一眼,轉面問海富,道:“海富啊,有什麼事你就說。”
“這……”
“是,奴才遵旨,回大王太后,兵部尚書夏亭在殿外求見,說有急事上奏大王。”
武天秀橫眉怒目,斥道:“這個夏亭,簡直太不像話,找孤竟然找到這裡來,他不知道母后鳳體欠安麼?”怒罷起身,躬身道:“母后,兒臣先去處理事務,稍後再來看母后。”
正要走時,卻被婧氏叫住:“等等,你就在這裡。”衝海富吩咐道:“你去讓夏大人進來,哀家也想聽聽有什麼要緊的事。”
“母后……”
“閉嘴。”
海富應了一聲,本就白皙的臉頰更無血色,太后和大王吵嘴,稍不注意可是要掉腦袋啊。
不一會,閹奴領着夏亭匆匆過來,告禮後躬身退至殿外。
夏亭跪拜告禮,眼角餘光瞄到武天秀臉色清白一陣,嚇得心尖直顫,不停默唸“阿彌陀佛,無量壽佛,九天菩薩救命啊,千萬保住我這顆腦袋,等回去我就給你們燒高香。”現在只有他知道,這個消息一旦說出口,會惹來怎樣的雷霆震怒。
“夏大人。”婧氏輕聲喚道,“有什麼話你就只說,不用顧忌我這個行將枯木的老婆子。”
夏亭聽得兩腿癱軟,忙恭謹道:“太后萬壽無疆,與日月同輝。”
婧氏揮手打斷他的話。
武天秀強壓下不悅之色,道:“說,何事?”
夏亭方纔牙齒打顫的回道:“稟,稟大王,太后,尚城八百里加急來報,扶蘇,扶蘇……”說到這裡,他嗓音突然降下幾分,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究竟。
武天秀見其言辭閃爍,瞳孔猛縮,暗道聲“不好”,還沒來及打住他的話頭,婧氏突然厲聲喝道:“扶蘇到底怎麼了?說。”
夏亭猛然戰慄,嚇得“噗通”伏地,眉間冷汗直冒,道:“扶蘇城失守,尚城援兵被,被,被全殲。”
“什麼!”婧氏齜眼欲裂,一口中氣媒體起來,擡手扶着額頭重喘幾聲,仰面倒在榻上。
武天秀勃然大怒,飛起一腳踹翻夏亭:“混賬東西,此事何能說與母后聽。”隨即趕忙高呼“太醫”。
宜寧殿是太后長居之地,御廚婢女,閹奴太醫自然常備。武天秀的吼聲登時使得整個大殿亂作一團,有婢女慌忙跑去偏殿傳喚太醫。
很快,三個鶴袍太醫疾步跑來,又是把脈,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把太后救醒,還沒等緩過起來,她幡然吼道:“去,立刻把孫雲浪給哀家放出來,是賠罪還是告饒,隨你便,哀家只要他重掌我西夜帥印。快去。”
武天秀閉脣不言,站在原地半晌不動。
太醫在旁再三勸道:“老佛爺,您不能再動氣啦,鳳體重要啊。”
婧氏甩手打掉扣在腕上的手指,伸手指着武天秀,怒道:“你去是不去?”
武天秀梗着脖子道:“孫雲浪犯大不敬之罪,兒臣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罷了他的官,革了他的職,母后此舉,豈非讓兒臣稱爲天下人的笑話。”
婧氏氣的手指發顫,連咬出幾個“你”字,“哀家,哀家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兒子,哀家問你,是你的名聲重要,還是這西夜朝重要?你真不怕把武家先祖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武天秀據理力爭,道:“母后言過其實,慕北陵不過山野叛將,人人得而誅之,此戰不利,興許只是魏易大意,兒臣這就傳令舉兵,定要一舉殲滅他慕北陵。”
婧氏一下一下捶着胸口,面色慘白,五官都扭曲到一團。
手指指向殿門,聲嘶力竭的吼道:“滾,你馬上衝哀家面前消失,哀家一刻也不想再見到你。”
武天秀草草抱拳:“母后息怒,兒臣先去處理國事,稍後再來向母后請罪。”言罷再踢夏亭一腳,率先走出大殿,身後傳來婧氏濃重喘息聲。
出了宜寧殿,武天秀臉色沉得快滴出水來,駐足瞟了眼夏亭,夏亭登時伏地,連連告饒。
“哼,自去賞罰司領五十仗責,罰你一年的俸祿。
丟下這句,直接登上龍攆離開。
夏亭伏在地上半天站不起身,兩條腿一點力氣也沒有,方纔剎那,他甚至感覺到鍘刀那涼颼颼的刀刃。
三宮六院的大臣齊聚西鸞殿,聽聞尚城兵敗的消息時,表情簡直精彩至極。八萬大軍,不廢扶蘇城一兵一卒,僅僅兩個時辰就全軍覆沒,這就好比一個魁梧大漢要打三歲孩童,反而被孩童掀翻在地。惹人笑話。
“都說說,現在該怎麼辦?”武天秀坐在龍椅手,抓起茶杯,剛放到脣邊,臉色忽然變化,執手甩開茶杯,瓷屑四濺,“都說話啊,啞巴啦?”
都仲景怎麼算也沒算到這個結果,羣臣不敢發言,他身爲三班之首,自然逃不過罪責,索性頂着斗大的腦袋,站出班列,叩道:“大王,整整八萬軍隊,就是一個一個殺,也要殺上個三天三夜,尚城關軍卻短時間全軍覆沒,老臣認出事出否極必有妖。”
武天秀拍案怒道:“老師的意思是,有人從中作梗?”
都仲景不言,然而堅定的眼神卻昭示他同意武天秀的說法。
“是誰?到底是誰在暗中和孤作對?”
“難道是,武越?”
武天秀想到一個最不願提及的名字,他和武越雖不是親兄弟,身體裡卻流着同樣的血脈,如果真是武越要反,他也不知該黨如何。
“大王。”都仲景再拜,“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王天威豈容宵小覬覦,老臣認爲此事縉候脫不了干係。”
武天秀癱在龍椅上,頹然說道:“老師以爲,孤,該當如何?”
都仲景冷厲回道:“發詔令,招縉候殿下回朝,若殿下肯回來,便能洗清罪名,若是不肯,同根生者必相煎。”
武天秀茫然半晌,再問:“那,扶蘇又該如何?”
都仲景諫道:“壁赤秦揚坐擁十三萬大軍,魏易折損八萬人,手上應該至少還有六萬之數,可合二城之力,令秦揚魏易親自領兵討伐。”
武天秀點點頭,軟綿綿的擡了擡手,弱聲道:“就依老師所言,去擬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