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的木雕迴廊邊,慕北陵坐在廊凳上,手中拿本已經泛黃的《道經》,一半書頁邊角殘破捲曲,看起來像是有些年頭的老舊孤本。
籽兒跟連破虜在花園裡玩耍,圍着假山一圈圈跑來跑去,滿頭大汗也不知道累。青陌說籽兒這個年紀就該穿可愛點,所以特意去城裡的鹽得綢緞莊替她扯了數尺粉緞,讓人縫成衣裳,可能是覺得這樣還是太素,又刻意在胸口位置紮了束花結。小丫頭穿梭在花園裡,映着鮮花綠草,宛若穿花蝴蝶。
鹽得綢緞莊是扶蘇城有名的老店,掌櫃的是個年逾古稀的老嫗,人稱鹽嬸,雖然年齡已經很大,手藝卻好的不得了。據說鹽嬸家往上幾輩都是達官貴胄的御用裁縫,直到她這一輩纔來到扶蘇城,開了綢緞莊,也算小有名氣。
幾個容貌姣好的婢女守在花園邊,悉心照料少年和**,生怕出丁點閃失。今天尚城關軍被困扶蘇的消息人盡皆知,府中下人一開始對慕北陵的鳩佔鵲巢還有些排斥,貌合神離。如今百姓皆道他是天兵神將,下人自然一改心態,真心奉他爲主。
試問世上哪個家奴婢女不希望自己的主上是個大能之人,這樣出去見人也能把腰桿挺直幾分。
有膽子稍微大些的婢女閒暇時不忘偷偷瞅一眼慕北陵,大多一瞥之下面紅心跳,小心臟撲通撲通的跳起。要是遇到慕北陵回眸施禮的話,那感覺,好比登天。
《道經》相傳是古秦一位得道聖人所鑄,和《大學》,《十三州志》等都是年代久遠的書。在慕北陵看來其中很多東西都晦澀難懂,不過皇甫方士說過,籽兒就應該多讀這些書,什麼四書五經只不過是騙小孩的把戲。
“籽兒這丫頭挺伶俐的,不像其他小孩。”坐在身旁的青陌突然冒出句話,視線卻始終落在籽兒身上,嘴角微翹,脣紅齒白,別有一番精緻之美。
慕北陵默認笑起,心想別家這個年齡的小孩估計還在玩水和泥,她就已經能把《道經》背下大半,卻是不像其他小孩。
擡頭看天色,男子和**已經嬉鬧快一個時辰,他招手喚來二人,見二人滿頭大汗,搖頭苦笑,伸手掏出塊方帕,先替籽兒擦去汗水,又把方帕遞給連破虜。
“走之前先生特意讓我督促你好好讀書,現在正好沒什麼事,我來考考你啊。”
籽兒“咯咯”一笑,擡起小屁股坐在旁邊,小手背在身後,頗有老氣橫秋的說道:“隨便考。”
慕北陵瞧得她臭屁的模樣忍住笑意,隨意翻開書冊,挑選其中一句:“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後面是什麼?”
籽兒醞釀片刻,搖頭晃腦背道:“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慕北陵點點頭。
一字不差。
再翻幾頁,道:“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
籽兒翻起眼皮嘟着嘴想了想,接到:“辱爲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爲寵辱若驚,何謂,何謂,何謂……”
兩道小眉毛蹙到一堆,“何謂”了半天也沒何謂出下一句。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爲天下。”站在青陌身前的連破虜突然接口唸出。慕北陵一怔,轉臉看向羞澀少年,眼中劃過異芒。
“破虜也背過《道經》?”
連破虜撓了撓頭,顯得有些鞠蹙,道:“孃親在世的時候常讓我背,我就記下來一些。”提起“孃親”二字時他目光明顯黯淡了些。
慕北陵朝他露出笑容,也不願在少男面前提起“琳琅夫人”四個字,又肯定的點了點頭:“《道經》你都背的下來嗎?”
連破虜收斂起眼神中的黯然,抹了把又滲出來的汗水,“嗯”了一聲。
慕北陵笑道:“那你知道何謂上善若水,何謂寵辱不驚?”
連破虜偏着頭想了想,吐了吐舌頭,有些尷尬的說道:“我自己不知道,只是聽孃親講過一點。上善若水,就是要像水一樣滋養萬物而不爭,甘居衆人之所唾棄,以仁愛治理天下。寵辱不驚嘛,娘好像說什麼憂於寵,患於辱,這樣纔可以託付天下。大概就是這麼說的吧,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慕北陵看向少年的眼神越發明亮,就好像在看一塊未雕琢之璞玉般,細心的緊。
聖人之言,唯有聖人方能做到,無論是上善若水或是寵辱不驚,都只有遊離塵世外方纔能一窺天下之妙,如他這般,立身塵世,想要妙解其義去也顯得捉襟見肘,不如那聖人看得透徹。
倒是聽連破虜一席話,驚爲天人。
琳琅夫人,女中大才。
又接連考了籽兒和連破虜幾個問題,**有的地方還知之不祥,少年卻可對答如流,雖然大部分並不是他的讀書心得,而是琳琅夫人耳傳面命,但不難看出粗衣少年天資聰慧,有打次之象。
慕北陵合上書頁,遞給籽兒,笑容絲毫未減,看來是對這方問答甚爲滿意,“籽兒啊,你以後多跟破虜學習學習,別成天都想着玩,要是被先生知道了,說不定又要打手板了。”
他曾經見過皇甫方士應該籽兒不用心讀書,拿戒尺打手板心的場面,可是把他心疼了好一陣子。
“他敢,再打我,就拔了他的鬍子。”籽兒撅起嘴,滿臉倔強。
慕北陵擡手扶額,大笑不止,心想恐怕整個扶蘇也只有你能治得了先生。
“行了,破虜,你帶着妹妹回去洗個澡,一身的汗。”
粗衣少年恭敬躬身,帶着籽兒在婢女的陪同下朝正殿走去。
迴廊重歸安靜,慕北陵靠在漆紅木柱上,眼望向廊檐,不知在想什麼。青陌沒有打擾他,只靜靜坐在一旁。
微風起,吹起花香氾濫,沁人心脾。池水淺皺,青紅鯉魚伴水遊蕩,成羣結隊好不歡暢。荷葉連天,綻放多多粉臉美不勝收。
過兒好久,青陌低低的說了句:“她一定很漂亮吧。”
慕北陵一愣,反應過來後才知道她說的那個她,指的是誰。
“嗯。”男子只用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發出一句,隨即沉默。
她漂不漂亮,他現在真不知道,他知道此刻如果她站在這裡,一定比滿園綻放香花美麗。
青陌指尖微微一顫,只一瞬間,很快被掩飾過去,伸個懶腰,說道:“你也一定很愛她吧。”
慕北陵正視眼前這個玲瓏美人,突然覺得她的美和她的美不一樣,如果說孫玉英是一簇燃燒的火苗,那青陌就是偷偷落在暗處的月光,截然不同。
“你今天有點反常。”慕北陵不習慣與人談論兒女情長,何況還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
青陌聳了聳肩,忽然話鋒一轉,笑道:“老頭子說他最近要出去一趟,帶叔叔一起去,知道要去哪了嗎?”
慕北自然知道他口中所謂的老頭子是誰,而不等他回答,青陌就自問自答,道:“去了雲夢澤。”
雲夢澤?慕北陵一怔。東州皇城以西,有方自成天地的仙境瓊島,稱號雲夢澤,此地連年被業障惡氣圍繞,非修武者醫士不能入內,而且能進入雲夢澤的人,至少也是步入小宗師境界的醫士,或是達到戰境的修武者。
慕北陵疑道:“他去那裡,是替我爹尋求治療之法?”
青陌點點頭,又搖搖頭,笑道:“有一部分這個原因吧。”話止於此,她並沒說和老頭有約定,一年之後她也要去雲夢澤。
慕北陵“哦”了一聲,至少知道古月老怪沒有放任父親不管,這已經是天大的好事。
“你什麼時候出兵?”停頓片刻,青陌忽然又問。
慕北陵道:“還要等些時日吧,先生還在處理關中之事,城東的幾萬尚城軍隊還沒解決,朝城那位少年天子現在是什麼反應我也不清楚。至少等都弄明白,才能高枕無憂出兵。”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青陌轉頭,忽閃這靈動大眼睛,淺笑道:“你相信我嗎?”
慕北陵看怪物樣看着她:“當然相信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青陌答非所問,道:“給我支部隊,我替你**一支奇兵。”
慕北陵想也沒想,只說了個“好”字。
青陌嫣然一笑,此笑傾城。
傍晚前,一飛騎從扶蘇城快奔出,攜着慕北陵親筆書信風馳電掣去往關中。
是夜,由凌燕親手挑選出的百人隊伍連夜趕往扶蘇城。
尚城夜晚總是來得要早,傍晚剛下過一場雨,洗刷去白日烤人的熱氣,街道上還蓄着一灘灘積水。月光投向,倒影在積水上,閃動着粼粼水光。
一陣急促馬蹄聲打破寧靜夜空,戰馬四蹄翻踏,踩在積水上,沾起片片銀光。縱馬人一閃即過,飛馳在寬闊街道上,瞧他去的方向,赫然是坐落在城中的縉候府。
武越從楚商羽領兵出城開始,就在府中靜待消息,這兩日他半步也沒踏出府門,寢食不安。若是慕北陵知道他這樣城府極深之人也會如此失態,估計會驚得說不出話來。
綢衣家丁飛速來報:“稟殿下,商羽公子的人來了。”
武越正握着瓷杯品茶,聽此一言,手上力道猛增,“咔擦”一聲,茶杯被捏的四分五裂。
武越隨手丟掉滿手瓷屑,沉道:“立刻讓他進來。”
斥候進門,單膝跪地,拜道:“屬下參見殿下。”
武越示意他免禮,疾問道:“戰況如何?”
斥候趕忙回道:“稟殿下,此戰死傷一萬兩千餘人,其餘官兵都被困在扶蘇城東廣場。”伸手入懷,掏出那封餘溫尚存的信箋:“這是商羽公子讓屬下帶回來的,請殿下過目。”
武越展開信箋,只見只書四字:“大勢已定。”
武越拽着信箋的手微微發抖,再看幾遍,仰頭大笑,喃喃道:“好個慕北陵,果然沒讓小侯失望。”
笑罷朝門外喊道:“來人,備車,去扶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