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麼了?
Vol.04 憶。爭執。
小時侯的爭執總是因電視而起。
看着《醫家兄弟》、《女主播的故事》之類肥皂劇的女兒顯然不能符合你的要求。
常常哭哭啼啼跑到廚房裡媽媽身邊指着不遠處靠在沙發裡把持着遙控器的爸爸嘟嘟囔囔:“看哪看哪,他又欺負我呢。”最後也往往是以忙碌的媽媽朝沙發那邊隨意喊出的一句“不要聊貓逗狗”而告終。
長大以後,每次我在飯桌上說起學校的八卦,媽媽總能聽得津津有味,而你卻不能忍受。結局總是以我的一句“是是是,就你陽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不過你那些都曲高和寡,不要在我們這種俗人面前對牛彈琴”而告終。
有時會瞠目結舌。
不知驚訝的是當年那個以“貓狗”自詡的丫頭突然學會這麼多成語,還是能一口氣說這麼長一句話。
在我眼裡,你同樣變了許多。
疏遠的、對面無言的、軍閥似的、總是擺出領導威嚴的爸爸。
一回家就常常嚷着“看新聞聯播!你這樣會變流氓”的爸爸。
時不時會憤怒地冒出一句“我小時候從來就不會像你這樣”的爸爸。
爭執得最激烈的那次,我穿着睡衣從牀上跳起來離家出走。
過分如此,因此你看我的學生手冊中老師們一致評價“人緣*格好,從不大聲與人爭執”時納悶這結論是怎麼來的。
Vol.05 憶。偶像。
每個小學生都寫過的作文題--《我的偶像》。
那時候,我寫的是你。
小時候腦子裡時常輕易冒出“世界上最”這樣的定語。世界在我眼裡不過就是家裡住的小區和學校周邊有小攤的方圓一百米。
期中考試居然考了第二名。--小學日記中,世界上最痛苦的失敗。
學校右邊第二家店的關東煮。--小學日記中,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
而你,是世界上最讓我崇拜的人。
幾乎不認識什麼人。但比起看上去不夠強壯、平時又愛管東管西的弱弱的媽媽,你實在太令人崇拜了。
而這一切可愛的過往,很快就如塵埃無聲無息地淹沒在漫長久遠的時光流年中。只有在許多年後因爲搬家而大掃除,整理出了小學時的作文本,才又伸手接住了這一顆寂靜安於逝水的塵埃。像聽見了從遙遠海浪裡鼓出的海螺鳴響,心忽然寂寂地憂傷起來。
去姨媽家做客時,無心的閒聊中夾雜着那樣一件小事。
“唉。你爸爸平時看上去特嚴肅,其實有時候還挺逗的。上次在我家一起看電視轉播世界小姐大賽。他突然說:‘其實我家女兒也完全有實力去參加比賽的嘛!’等發現大家超級無話可說的表情以後又尷尬地撓了撓頭說‘不過她就是矮了點啦’。”
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我也跟着笑,直到笑着,喉嚨哽咽再也發不出聲音,埋下頭,在別人視野不及的額發後面淚如雨下。
Vol.06 今。目光。
下午課上到一半,收到短信:“出來老爸請你吃飯。打打牙祭。”
圓桌上一圈都是你的同事,你體面地坐我左邊,我不體面地在你右邊狼吞虎嚥。
--你午飯沒吃吧?
--唔。
--早飯也沒吃吧?
--唔。
半晌無語了。
我有點奇怪地擡起頭。聽見你說--吃完了打包帶一點回去哈。
慈愛的寬容的目光順着凝固了的空氣滑進我的眼睛裡,揉進眼眸,硌得生痛,高光在瞳孔中央,迅速膨脹擴張。
媽媽最愛你了--這樣的話媽媽經常說。
你卻從不曾說過。你能給的,只有目光,可惜我從來看不到。
Vol.07 今。怨恨。
“我明天飛機回去。你趕稿子很忙,就不用來送了。”你搶先替我找藉口。伸手搓了搓我的頭頂柔軟的頭髮,轉身上車。
在你的眼裡,我已經是冷血的女兒,無法挽回。
背影,隱沒在失去聲響的暗夜裡。思維一瞬間跳了閘,世界只剩下方寸間眼睛裡黑白交織的畫面。慘淡的黑,哀傷的白。
路燈像燭火,用卑微的氣力將蜷縮在地上的我的影子緩緩縮短,緩緩拉長,突然,變成了飛快的牽引。奔跑。眼淚。摔倒。眼睜睜看着車後窗朝我招手的爸爸以我無法企及的速度遠去。號啕大哭。
漸漸不見。
自私與體諒,憤怒與懊惱,像一頭頭焦躁不安的小獸,在你看不見的我的心裡,大聲地叫囂。
爲什麼每次離別,都隔着玻璃?
大家都喜歡的好孩子。可唯獨對你,我是冷血的人。
爸爸,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像強迫症患者那樣逼自己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做到最好,不管自己快不快樂能不能做到。
因爲這樣。
只有這樣。
才能成爲你的驕傲。
成爲你的驕傲。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唯一的奢望。
最激烈的那次爭執,起因是你脫口而出的一句:“如果是男孩肯定更有出息咯。”迄今爲止,你說的唯一一句傷害我的話,即使是無意的。
已經換了睡衣準備道晚安的我滿懷憤恨地從牀上跳起來,偷偷摸走媽媽的車鑰匙。
我哪兒也沒去,哪兒也不敢去,捨不得。如果我丟了,死了,就再也見不到爸爸。--腦海裡只有這樣近似白癡的簡單念頭。
我躲在汽車冰涼的狹小空間裡,沒發動車,冷得把自己抱成一團,懷着忐忑的心情盯着單元門,看見你慌慌張張地從裡面跑出來,在小區裡大喊我的名字。
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才知道,我是你最愛的女兒,誰也替代不了。可我就是不走出去,想看爸爸爲我着急的樣子。
深藍色的夜空下的無邊黑暗裡,父親在近在咫尺的車窗外往復找尋,眼裡被月光打出一點點明亮的高光,隨着匆匆的步伐閃爍着,像在流淚一樣。
我蜷縮在車廂後座,輕輕地對你在我眼前漸漸朦朧起來的身影說着:“爸爸,對不起。父親節快樂。”用你無法聽見的聲音。
別人的稱讚再多都無意義,只想成爲你的驕傲,你卻從沒說過以我爲傲。
所有溫暖而美好的初衷因爲無處投遞而被扭曲成尖銳而惡毒的怨氣,積堵胸口無處消散。
怨恨和愛,矛盾的雙方在我心裡水天相接融爲一體。像黑的白的琴鍵可以一起彈出動聽旋律。不用分清,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因爲它們本來就都真實和鮮明地存在,也都清晰地意識到世上的另一個自己。
Vol.08 最愛
我總在傷害最愛我的人。
那是因爲其實我太在乎你,即使心知肚明卻依然想反覆求證--在這個世界上,被傷害以後能繼續愛我勝過一切的人,只有你。
[一]
相機裡許多照片沒來得及儲存進電腦。
檸檬茶,菠蘿麪包,白色窗紗,逆光的風扇和盆栽,摞滿舊小說的書架,折射高光的眼鏡架,晨輝在中央教學落地玻璃窗上投下的奇幻光暈等等等等。
還在繼續抓拍新的小奇觀。
下午三點的教室,光線切着一個銳角漫進來,在木質課桌上描畫出窗櫺的形狀,十字架。
對焦,定格。
在乎着,記錄着。一點一滴。
[二]
離年級大會開始還差七分鐘,幾位老師還在臺上張羅着移動桌椅。亞彌收到喬綺的短信。
“我在南門等快遞,要遲到會兒。幫我佔個座,等下我偷偷溜進去。”
亞彌回完“好噠~”就收起了手機。
禮堂裡亂糟糟的,站着的人比坐着的人多。亞彌把放在右邊座位的單詞手冊換到左邊。
還是覺得不妥,伸長脖子四下張望,鎖定了本班方陣最靠近側門位置上的兩個女生。
“佀秔、連娜,跟我和喬綺換一下行不行?她要遲到,一會兒偷偷溜進來,那邊離門太遠了。”
“可是我想中途溜出……”佀秔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連娜打斷了:“行啊。”
女生衝亞彌彎起眼睛果斷地點了點頭,絲毫沒顧及身邊小聲嘟囔了一句的朋友。
等到喬綺根據短信指示方位氣喘吁吁地鑽到亞彌身邊,話題自然從“連娜真是個有求必應的好人”展開。
喬綺微怔,翻開座椅。
“剛纔用靠門的座位和我們換了。”亞彌補充說。
“哦……”喬綺壓着椅子坐下去。
亞彌見自己的感慨沒有引起很大反響,有點失望,但注意力很快被喬綺手裡的東西轉移了:“你又在淘寶上買了什麼?”
“新款棒球帽。”喬綺邊說邊拆包裹,“洋基隊的,順便給你買了個白襪隊的。喏--”
“唉?我也有嗎?”驚喜,但非常自然地接過來,把身體俯到低於前排椅背的地方,把馬尾辮從帽子裡順出來,扶正了帽檐,從下往上轉過頭,“好看麼?”
笑容像溫暖的蒸氣冒上來。
“很合你的臉型啊。我幫你拍下來吧。”說着從校服口袋裡掏出便攜數碼相機。
亞彌很配合地擺出“V”的手勢和燦爛表情。
花一樣的笑容在畫面中央。
焦點移過去。
不易覺察的微瀾漾開,形成了一片漣漪。
喬綺按下快門的同時問道:“週五社團活動時間球隊有賽事,一起去看嗎?”
[三]
喬綺是學校棒球隊的經理,幾乎每週五都泡在球隊。
相比起來,連場上有幾個壘包都從沒搞清過的亞彌對棒球隊的興趣僅僅侷限在那麼幾個好看的男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