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3章

是自己的世界裡,唯一的光線。

那光線在耳邊纏繞,輕柔地結成繭,聲音貯藏心間成爲永恆的化石:“即使離得遠,也會記得。一直一直地,記得。”

【捌】再見

2007年8月24日。陽明中學建校十週年。

即將升入高二的男生顧鳶混在人羣裡忙着張羅校慶。數不清的校友從門口涌進來,大多還都是年輕稚氣的臉。

“前輩,籤個到吧。”

一本簽到本送到林森面前,使他不得不鬆開季向葵的手拿起筆,寫下工整的“06級林森 南京大學”的字跡。把本子遞給身邊的季向葵後,轉頭恰遇上小學弟欲言又止的臉。

“怎麼了?”

“學長是去年畢業的四班的學生嗎?”

“不是啊,”好脾氣的男生用手指指埋頭簽字的季向葵,“她纔是。怎麼,你見過我嗎?”

“不不不,那大概是我搞錯了。我是在堂姐那裡見過這個名字,應該不是你啦。”

“在哪裡?”

“堂姐寫在一張公交預售票的背面。我還曾經嘲笑她‘是不是暗戀的男生的名字’哩。”

“你的堂姐叫?”

“叫顧珉。那……是你嗎?”

“哦。”男生沉吟半晌,“可能是我。顧珉最後考去哪裡了?”

“考上了南京大學天文系。”

“呀,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

“應該的啦。她從去年……哦,就是去年的今天開始患上了奇怪的耳鳴病症,所以一直在休學中。”

“耳鳴?難怪也一直沒和我聯繫啊。”簽好名的季向葵將手中的紙筆還給顧鳶,臉上甚至還有幾分不屑,“她這個人啊,以前是神經病,現在是耳鳴,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兩個男生的眉頭同時蹙了一下。

“這樣啊……待會兒結束後我和向葵去看看她吧。”林森接過話茬打破僵局。

“……不用了,”顧鳶臉色有些不快,“兩個月前,她因爲那個病,徹底聽不見了。所以,伯父送她去美國醫治了。”

在我們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我寧願相信你一個人幸福地生活着,不再是那個坐在黑暗中一聲不吭的女生,那個被同班同學堵在走廊上欺負的女生,那個在自己家煮麪告訴自己她的名字的女生。

而同樣,我也祈禱你不要看見聽見那些殘忍的真相。這世界裡的每個人都在幸福地生活着,沒有一個需要你想念你,只有在偶爾的會面中提及你,叫顧珉的姐姐或者叫顧珉的昔日同窗,也就這樣隔岸觀火地談論着你的病情一笑而過。

我寧可你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其實,去年今日,去學校拿畢業照的顧珉已經觸摸到這場殘忍幻覺的落幕。

因爲全年級站在一起拍照,大家在操場上站成半圓形,然後等待看上去技術含量很高的相機轉上半圈,光線掃過自己的眼。顧珉正忙着在人羣裡尋找林森的身影,想急着告訴他自己已經拿到南大天文系的錄取通知書了。因此錯過了看向鏡頭的最佳時機。

而最終在那張全年級的畢業照上,顧珉失魂落魄地發現,自己看着林森那邊的同時,林森在往季向葵所在的另一邊張望,一樣地錯過了看向鏡頭的時機。真正的記憶像潮水般破了決口朝自己涌來,那個夜晚和林森扭打在一起的並不是顧珉的初中同學小學同學,而是與顧珉見過幾面的季向葵在聖華中學的男朋友。真相原來是這樣的啊。

也是在那天晚上,從新聞裡得知了消息:根據2006年8月24日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的決議,冥王星被視爲是太陽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視爲行星。從此它將失去名字,定義小行星,序列號爲134340。

以爲是自己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微薄的光線,卻在朝自己奔來的途中突然折轉了方向,朝着永遠不再相遇的軌跡疾馳而去。

又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是朝自己而來,只是我會錯了意。

你很快就會把我忘記。你很快就把我忘記了。

從那天起,顧珉就永遠地被散不盡的耳鳴淹沒了。那種近似絕望的聲音貫穿在女生活着的每一天裡,無論什麼方法都不能治癒。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哪裡傳來的悲傷的聲音--

【玖】冥王星

--你記起了嗎?曾經有一顆行星因爲弱小得看不見而被踢出了九大行星。

--那顆灰色的小星球至今還在某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默默地旋轉着。

--看不見呢。可是我卻聽得見。

--宇宙中傳來的哭泣經久不息。

Vol. 00 今。分裂。

你說你出差來北京順便看我。

電話這頭不斷地抱怨:“馬上要期末考試啦,忙也忙死啦,過來做啥啦。”直到電話那頭沉默了。寂靜像塌方,橋的彼端沉沒下去激起千層浪,此端許久才受到餘震有點意識。

“……唔。好吧。到了給我打電話。”

學不會怎樣把生硬的語氣在瞬間扭轉過來,只好盡力而又蹩腳地略加緩和。

在所有人眼中那個溫柔乖巧的女孩子在你這裡總是違心的全然不同,人格分裂似的,不知道究竟爲什麼。

Vol.01 憶。岔路。

掛上電話就露出了本相,興高采烈地在寢室裡跳來跳去,對每個人說:“我老爸要來看我順便出差咯。”

--是這樣嗎?

傳說我們是這樣相遇的。

冬日晨曦微現,細碎的光線點點滴滴在你期待的臉上勾畫着棱角,你披着軍大衣站在產房外漫着薄霧的迴廊裡焦急地等待徘徊。醫生抱着我走出來說“恭喜啊是個千金”,你失望得差點沒站穩。

這個不知真假的橋段,作爲當事人的我也是從作爲當事人的醫生阿姨(媽媽的同事)那裡聽來的。

即使不知真假。僅因爲最初佔據腦海的那一個直接且幼稚的判斷,就從此耿耿於懷。

你是軍人,常年不在家。我們聚少離多。

有一次回家探親。你開着玩笑和妻子拌嘴,突然後腦勺被兩歲半的女兒用榔頭猛敲一下--這種離奇的事情也只有身爲軍人的爸爸纔有幸經歷。

我已經不認識你。竟然。

莫名地,惱怒地,詫異地,傷心地,回過頭。

小丫頭皺起眉頭,圓鼓鼓的臉上寫滿了“幹嗎欺負我媽媽”。

從那個岔路口開始分道揚鑣。

你工作在荒蕪深山或者荒涼海邊的時候,你的女兒從嬌氣的丫頭長成精明的小資的時尚的女生。週末和一般大的女孩子去逛街,做髮型,討論某品牌新出的化妝品。

縱然相見時仍可以貌似親密,但不可否認,世界上的確有這樣的無論怎樣忽視也依然存在的河流,橫亙在我們之間奔騰不息,漫起朦朧的水霧模糊清澈的雙眼,倒灌入年華的血管,堵住了溫熱血液的所有出路。

Vol.02 今。單純。

--哈。長胖了呀。

完全不瞭解小女生心理的爸爸樂呵呵說出的話。

司機叔叔在一邊不停地忙活着,從車後備箱搬出一堆又一堆的東西。

--吶,這是什麼?

我手指一大紙箱。

--蜜橘。

--汗死我了。帶這個幹什麼?北京也有賣呀。

--哈哈,這個你就不懂了,北京賣的不是這種。品種不一樣的。我特地在機場買了帶過來。三十塊錢一斤,老好老好的。

--好貴。

--這個你就不懂了,貴的纔是好的。

唔,這是你一貫的思維。

貴的纔是好的。你的女兒永遠用的是最貴最好的東西,筆記本、手機、MP3、相機、衣服、化妝品。是從奶奶那裡學來的“賤養兒,貴養女”的道理。

只有一件事你最清楚--我要對你好。

我對你好。把最貴最好的東西給你就是對你好。單純得讓人心疼的直念成爲我從小到大虛榮的來源,你的愛抽絲成繭,包裹起我用自私和冷漠築就的心臟。

吃完飯後又陪我去超市買了好多零食,可是我居然很不領情地指着高懸頭頂的“蜜橘 3元/斤”的黑板,眼睛放肆地網羅你的尷尬和無奈。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Vol.03 憶。怎麼了。

是怎麼了呢?從最初對你的敬仰和依賴,到今天變態的疏離,中間十幾年歲月的廣袤地帶,彷彿遭遇地震,又颱風過境,再冰雹降臨,最後只剩下蕭瑟的塵土飛揚。

記憶中有一個鏡頭是永遠抹不去的。

瘦弱的女孩子仰着髒兮兮的小臉追在塵土飛揚的汽車後面一邊哭一邊奔跑,年輕的父親故作輕鬆地在車廂裡回過頭微笑着隔着車後窗揮手。

一次又一次地離家。一遍又一遍地揮手。

現在的我可以開心地嚮往自己即將抵達的每一個地方而忘記離別的哀傷,可以輕笑着擺擺手--好咧,不要送了。然後看着你的臉在月臺上迅速向後飛奔,立刻就恢復興奮給同學發起了短信。

即使一個人拖着行李到北京讀書,報名的時候身邊全是別人的家長,也沒有覺得不妥。你在電話裡反覆內疚,因爲出差沒法送你啊,真遺憾。我很瀟灑地在這邊笑,沒事沒事,你女兒本來就很強的咯。

卻沒想過,也許你會失落。

當年那個把一小團白白軟軟的手放進你寬闊掌心的丫頭,已經不再是迫切需要你的人;那個一整天坐在電話旁等你的丫頭,已經在接你電話時學會說,在寫東西老忙的,掛了哈;那個坐在幼稚園板凳上巴望着你快來接她的丫頭,已經學會在夜幕降臨時給你發短信,我今晚有事不回去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