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幸明知道陳弋就是最愛自己、也是自己最愛的人,是每天對自己微笑、也是能夠讓自己每天微笑的人。
可是,她對他最後一次勾起了嘴角。
她對他說的道別語,讓全世界最美好的愛情在一瞬間失去光澤,變得蒼白無力,擱淺在了寒入骨髓的平安夜。
【11】
--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未來。
【壹】聲音
那個聲音是從四月份開始出現的。
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裡,它像平靜海面涌起的潮汐,帶着微薄的涼意沒過皮膚,滲入血液,最終刺進骨髓,由表及裡把人整個吞噬進去。擡起頭,看見視野上方一點點光線被隔絕在粼粼波瀾之外。
在別人聽不見的地方響起的可怕聲音。
--顧珉,你也很孤單吧?
響起時腦袋嗡嗡作響,連地表也顫慄起來。
第一次出現時,顧珉驚恐地回頭四下看,身後沒有人,汗毛頓時逆立。同學們卻會錯意,以爲自己是因爲“愚人節事件”受刺激了。
“向葵啊,顧珉最近越來越神經兮兮啦。”
“老是見她那種嚇得要命的眼神,有毛病的!你小心受影響啊。”
季向葵往斜前方顧珉的身影瞥了一眼:“是呢,神經病嘛。真可憐。”
“就快要高考了唉,只有你纔會和那麼晦氣的人呆在一起。”
“向葵一向都最好心啦,從高中第一天就是,對吧?”說着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的女伴尋求認同,換來對方啄米似的點頭。
“沒辦法,我天生是看不得別人可憐的。”頗受歡迎的女孩擺出無奈的神態聳聳肩,把手一攤,臉上隨即換出夏花般絢爛的美好笑容。
聽見了。都聽見了。
其實,在那個龐大駭人的聲音不出現的時候,周圍還是有無數瑣碎得像小刀片一樣飛來的其他聲響。“神經兮兮”、“嚇得要命”、“晦氣”、“可憐”的自己全都聽得清晰。從最初肌膚龜裂似的錐心刺痛到現在麻木的鈍痛。人像被吸進了不見光的黑洞。這些不懷好意的聲響在那次“愚人節事件”中漲到**,攪得整個世界都旋轉了起來。
“十七歲都沒有被男生喜歡過啊,太搞笑了吧?”
“這一次還是假的,很失望吧?”
“太可笑了。”
“太可憐了。”
……
原來三月底全班都神神秘秘地策劃着“畢業前的愚人節一定要搞個大行動否則太遺憾”,結果竟是這樣,一向對班級活動置身事外的顧珉徹底傻了。不能怪別人,只怪自己忘記愚人節這個飽含惡毒的日子了。
昨天收到情書的時候還誤以爲自己變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居然被那樣的人喜歡着,現在想想果然是不現實的。太忘形了不會有好下場啊。
“喂,你從來沒收到過情書吧?”眼前晃起了同班最受歡迎的男生程樊戲虐的表情。
顧珉心裡一堵,張了張嘴想反駁,卻找不到說辭。
女生搜腸刮肚的心理活動立刻被男生丟過來的一封信一樣的東西打斷了:“拿去啦。”
沉重的鼓槌敲響心臟,被拆開的信中赫然寫着:
顧珉,其實我是 喜歡你。
程樊
這樣寥寥數語倒是和男生兇巴巴的語氣很成正比,但顧珉用手指觸上去卻似乎探到截然相反的溫度,暖得毛孔都撐開。已經搞不清這時候是應該笑還是哭,欣喜還是難過。
彷彿是溺水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十七年來第一次,被那樣優秀的人喜歡。
所以,纔會在這最後一根稻草被奪走時也被奪走了最後一點氣力與希望。
“你不會當真了吧?昨天是愚人節啊哈哈。”
眼前突然騰起的霧氣像微縮的雲阻擋了視線。連呼吸也把胸腔壓抑得脹痛。然後那聲音就像潮汐一樣浩瀚地從頭頂漫了過來。
--顧珉,你也很孤單吧?
【貳】髮卡
週一早晨四肢無力地站在操場上聽國旗下的講話,身後一小堆女生不安分地討論起明星的八卦,被巡查的老師低聲訓斥了兩次,依然沒有收斂的意思。
顧珉的右肩被人點了點,側頭去看,是一張稱不上熟悉或陌生的臉。雖然從來沒打過交道,但站在自己邊上三年也知道在心裡暗下定義“哦,是你啊”。女生揚了揚眉毛:“你,有事麼?”
隔壁班的女生往後望,確定了一下巡查老師的方位,然後朝顧珉所在的四班挪近了一些,先一笑,而後低聲問道:“頭上的髮卡是哪裡買的呀?”
“唉?我嗎?”反應了兩秒才意識到今天的確換了新的髮卡,“是在海運學院對面的小店裡買的。”
“真好看,我想起《鬥魚》裡的安以軒也戴過一個一樣的。”
顧珉微怔,剛想友好地笑笑,卻聽見後面季向葵發出的一聲:“嘁--”
回過頭,季向葵的臉色難看,目光已經拋遠向別處,卻還分明斂着不屑。顧珉有點尷尬,沒做聲。
隨着人流往教室走時,照例跟在季向葵的側後方。白駒過隙的時間,就聽見她忍不住說:“你頭髮又細又少,扎那種髮型難看死了。”
“……哦。”
“而且那髮卡又那麼俗,你是不是不知道品味爲何物啊?”嘲諷似的停下來轉身面向沒反應的顧珉,下巴往上揚一點,“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顧珉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髮卡摘下來放進口袋裡,柔軟的棕色長髮瀉下來,恢復到披肩的狀態。
季向葵滿意地轉回去繼續往前走,再沒有別的話。
顧珉咬了下嘴脣,又無聲地跟了上去。
不管怎麼說,那還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使那友誼既輕又薄,在對方心裡更是毫無分量。
從一開始,對季向葵來說,顧珉就只是用來“陪襯自己、顯示自己有同情心”的最佳道具而已。從一開始,顧珉就心知肚明。但這明顯帶有利用性質的友誼還是因貼上“唯一”的標籤而變得可貴起來。
班裡最漂亮開朗的女生,和最傻氣內向的女生,這種很奇特的朋友組合本身就有利於讓受歡迎者更受歡迎,受排擠者更受排擠。
那麼,季向葵你何苦要多此一舉地處處打壓呢?
顧珉跟隨的腳步漸漸慢了下去,與此同時,腳下的地面再一次顫抖起來,腦海裡混沌一片,那個聲音從極其遙遠的地方涌來,充斥進模糊的意識裡。
--顧珉,你也很想擺脫她吧?
顧珉停下步子目送着季向葵毫無察覺地走遠。手伸進校服口袋裡,緩緩地用力下去,髮卡的尖銳硌痛了食指。
是。很想很想擺脫她。卻不得不和她有交集,因爲這是我僅有的出路。
【叄】車票
下午眼保健操音樂響起時,半空滾過幾聲雷,到放學,噼裡啪啦地砸下雨來。顧珉一個人“呱嘰呱嘰”踩着水往車站走。
光線因爲雨天的緣故又散去幾分,只有水面上漫漫地散射着明黃色的車燈。車站上僅有的幾個人變得鬼影幢幢。走近點,能分辨出靠在潮溼護欄上的那個“鬼影”是自己認識的人。正遲疑着要不要打招呼,年輕男生的臉在黯淡的光線中突然轉向這邊,目光浮游了一會兒定格在自己臉上,女生慌張起來,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
定定地維持了一秒。隨後,被溼氣渲染得毛了邊的輪廓上,臉部的位置逐漸改變了一點。下巴上緊繃的線條鬆了下來,好像在笑。
“吶,是你啊。”
“唔。你們班也剛放?”
一輛龐大的卡車呼嘯而過,恰巧打亮了男生變作飽受苦難的委屈面孔:“是啊,老師拖課,可真沒人性啊。”
“可不是……上次,謝謝你。”
“哎,還提那個幹嗎?”
“你乘幾路車回家?”
“775。你咧?”
“130。”
“那也很快就來了。最悲慘的就是乘794的人哪,好像要二十分鐘才一輛……對了,整天和你粘在一起的那位呢?”
“你說……季向葵?”
看不見,但能感覺到對方點了點頭。
“她啊,就住在桃林一區。出門左拐就到,不用乘車的。”
“哦。那你路上一個人注意安全啊。”
“嗯。呵呵,也才兩站。”這回換女生的臉被緩慢駛來的130的車燈打亮,“呀。我的車來了。”說完低下頭掏出錢包翻找起來。不幸疏忽了,早上出門時沒備齊零錢,乘無人售票車會挺麻煩。一股緊張的燥熱涌上來。
“哈,沒零錢了?……給!”
什麼伸到眼前,恍惚間沒有看清就下意識地擡手去接了。
等辨別出是公交預售票,想還回去已經沒機會了。女生頗有悔色地說:“我、我下次還給你。”
“算了。”男生在溼漉漉的燈光中擺了擺手,笑着,“你還真是個有趣的人。”
還想說什麼,但車門已經嘩啦一聲在面前打開,忙不迭地跳上去,還想回過頭道謝,見男生已經往車後走去,775也停在了後面距離兩個車位的地方。
伸向投票口的左手突然僵在半空,轉而攥緊了那張預售票收回來,右手拿出五元錢在司機面前揚了揚:“我沒帶零錢。”扔了進去。
“那你在這邊等四個人上車吧。”司機師傅也不太在意地答了句,將車子啓動了。
跟着上車的幾個人往裡面擠了擠。顧珉費勁地抓住欄杆把自己固定在門口沒動。
林森。顧珉知道他叫林森。可是不確定對方也同樣知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