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準備上樓回教室喊永幸一起回家,突然聽見熟悉的女聲從相隔不遠的班導辦公室傳出來。陳弋遲疑着放慢腳步在窗口停下,果然裡面的人是永幸。
男生背靠着窗沿站着等,本來沒想聽裡面的對話。
“我不是反對你們談戀愛,可是要談也要找合適的人吧?
“……你跟他在一起只會受他影響。永幸呀,你一直都是讓人省心的好學生,怎麼會犯這種錯。
“……整天坑蒙拐騙打家劫舍的,根本考不到像樣的大學。你麼不用說,我們學校衝狀元全指望你了。到時候還不是要分開?現在這樣都是浪費時間的……
“人也分三六九,不是一個層次的話都說不到一起,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你該很明白纔對啊。
“……”
被指責多了,也就麻木了。聽班導這麼喋喋不休地貶低自己,男生倒是沒什麼不習慣,他所有的擔心,不過是永幸被說教,感到爲難。
“你看看這次月考你們倆的成績。”
不用看,陳弋也知道是班級第一和倒數第一的差距。
“他有什麼好啊?你還是太單純,怎麼會跟這種人攪在一起!”
班導越說越激動,驟然拔高了音調。
“……沒有。”一直沒吭聲的女生突然冒出兩個微弱且莫名其妙的音節。
男生往辦公室裡看。永幸正低頭背對自己這邊,看不見表情。
“他沒有整天坑蒙拐騙打家劫舍。”終於順利把意思表達完整。
男生看着班導突然變掉的神色感到有點好笑,一點點溫暖翻上心來。
“陳弋是溫柔善良的人。”永幸忽然猛地擡起頭,直視着班導用逐漸放大的聲調說道。
這下連男生都覺得意外,離開倚着的牆,手撐着窗緣,探頭努力想找個能看見永幸正面或側面的角度。
女生兀自說下去:“他很單純,講義氣守信用,他能力有限可是他願意幫助別人,他比任何人都直率真誠,他把我放在心裡最重要的位置不擅長甜言蜜語可我知道我就是最最重要……他只是有點不愛讀書而已,可那又怎樣?”說着說着聲音就哽咽起來,“他的好你們全看不到。”
你們全都看不到。
十二月的天黑得特別早,陳弋站在色調濃重的背景裡,頭頂上雲朵像一團團濃墨把整個天空漆得瀉不出光。
沒有任何光亮的世界。
消失了溫度,繼而歸於徹底的安靜。也沒有了任何聲息。
永幸從辦公室裡出來,在門口倔強地抹掉眼淚,抽抽鼻子後毫不遲疑地往教室去,走得很快,幾乎半是在跑。那一瞬間,陳弋覺得她渾身從裡到外散着淡薄的光線。
雖然淡薄,卻是明媚溫暖的光。
陳弋眼睛裡漲滿濃重的白霧,差一點就要凝結成水滴淌出來。追上去扣住女生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把她拉進懷裡。兩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
被黑暗吞沒的世界在身後重新顯現出柔和的輪廓。
兩個世界麼?根本就不對。
我們遇見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自己的同類。
你不是在聽到對方說“我身後是大白饅頭”的時候說“你腦子有問題啊”的人,你說:“你左轉……”
我不是在聽到對方說“我幫你佔座”的時候說“開什麼玩笑”的人,我說:“好。”
--如果我有辦法活下去,也不會讓你死掉。
【9】
週五的課上到第三節,爸爸突然打來電話,雖然手機已經調至震動,但永幸第一反應還是手忙腳亂地把它掐斷了。正在懊惱,馬上又接到第二通來電,還是爸爸的手機號。料想應該是有什麼急事,永幸舉手向老師請了假,跑出教室接聽。
“喂?爸爸。”
“你媽聯繫過你麼?”連稱呼都直接省略了。
“沒有啊。出什麼事了?”
“噢,那沒事。”說罷便單方面掛斷了電話。
不可能沒事。永幸立刻撥出媽媽的手機號,無人接聽。又打了辦公室電話,媽媽的同事接的,給出的也是“不是請假在家麼”的無用答覆。
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永幸心亂如麻,但目前看來自己好像什麼也做不了,只好回教室繼續上課。自然也聽不進授課內容,老師變成了直立的魚,嘴巴一張一合,她心裡揣不下那麼多滑稽的比喻,坐也不是趴也不是,每隔五秒掃一眼自己的手機。
課後再打媽媽的手機,還是無人接聽。
忐忑不安地捱到傍晚,女生意外地接到姨媽的來電。“放學後到我家來一趟吧。你媽媽在這裡,不過暫時別告訴你爸,她還不想見他。”
“嗯。好的。”急於想弄清發生了什麼的永幸沒來得及跟陳弋說一聲就拽起書包匆匆趕往姨媽家。
“昨天半夜過來的,你爸實在太不像話了。在家吵起來,你媽想不開,喝了很多酒,一直在哭,你去勸勸她。想想看,你媽也是夠苦的。”
永幸推開房門,媽媽靠牀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臂彎裡。
女生跑過去抱住她,鼻子不爭氣地發酸,想勸她別哭,自己卻哭了起來。不知哭了多久,才聽見旁邊響個不停的手機鈴聲,永幸抓起手機,看見屏幕上提示“26個未接來電”,一行一行向下查看,除了自己打的兩個,其餘全是爸爸的號碼。以及,來自爸爸手機發來的一條短信--
“老婆,我愛你。你快回來。”
瞬間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是愛麼?
像歌裡唱的那樣,愛情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變成了反覆傷害的藉口?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讓生活變沉重的負荷?
已經不能稱之爲愛了。
人的一生太漫長,數不盡的瑣碎日常摻着紛爭矛盾,攪亂了曾經單純的悸動與憧憬。相愛的雙方在動情的一瞬總說彼此是“命中註定”,有點宿命有點矯情,也分辨不清是命中註定的幸福,還是命中註定的傷痕。
即使有朝一日終於看清了真相,她已經放不下羈絆,習慣了沒有底限地遷就,淡然一笑中含混了多少無奈:“我不會離婚,爲了我們家永幸和永安的幸福。”以及,她已經不再提起的“我曾經的幸福”。
和媽媽一起走出姨媽家時,永幸感到整個世界前所未有的寒冷。內側口袋裡的手機貼着皮膚震動起來,是陳弋。
“今天怎麼突然一個人跑了?”
“嗯……家裡出了點事。”
“沒事吧?”那邊的語氣瞬時也跟着緊張起來。
“已經……沒事了。”
“噢,那就好。對了,明天平安夜,一起過吧,能從家裡出來麼?”
永幸數着腳下走出的步數沉默許久,纔回答:“好。明天見--”
“那麼,明天見。”
陳弋到底是男生,完全沒有覺察女生最後一個拉長的尾音其實是哭泣的前奏。在陳弋永遠無法理解的世界裡,永幸獨自被難以言喻的絕望湮沒了。
【10】
大四那年的平安夜,永幸和幾個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去看電影,出影院時忽覺恍如隔世,短短一個半小時裡,整個世界被白色大雪覆蓋了。女生們興致上來,嚷着不想回學校要去教堂。
永幸搖着頭說太冷了,要先回去。目送她們蹦蹦跳跳走遠後,永幸想起該給家人打個電話,是爸爸接聽的。
“爸爸聖誕快樂!”
“嗯,你這麼晚還在外面?”聽出了街道上的雜音。
“我和幾個女同學出來看電影,馬上就回去了。”
“怎麼老是和女同學一起玩?這麼大了也不交個男朋友,讀書都讀傻了。”
永幸笑着沒有回答,轉而問:“過節爸爸給媽媽買禮物了嗎?”
“禮物?”語氣彷彿是在談論非常可笑的事,“幹嗎給她買禮物?是耶穌過生日又不是她過生日!”
永幸還想笑,卻牽不動嘴角,無意識地又接了幾句,闔上手機蓋。仰起頭望向紛揚大雪中通體明亮的教堂,安靜地度過漫長的幾秒,然後轉身離開了。
還沒有被踩實的雪道上,只留下自己一個人的腳印。孤單的,長長的,一直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
絢爛的煙花在身後的深沉夜幕中不斷綻放,發出雷鳴般的巨響。
其實你所知道的故事曾經是那麼浪漫,浪漫得如同虛構,估計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所以你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年輕時的媽媽曾患上*腫瘤引起的糖尿病。轉了四五次院,都給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單。爸爸卻不放棄希望,就算她一直昏迷十幾天醒不過來,也一直守在她的病牀旁。
上蒼真的是可以被感動的。
媽媽睜開眼睛,白色病房中央站着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他對她勾起嘴角,緊緊擁抱失而復得的她,說出奇蹟面前的第一句話--
“我們結婚吧。”
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
過程中有無數大同小異的歧道。
但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到永遠,這是一切童話的結局。
只是做出選擇的公主不知道自己是無法一直生活在童話裡的,終有一天,她要明白現實的重量。
總有些人,無法直面那殘忍的“終有一天”。
總有些結局是,王子和公主混在喧囂人羣中,站在教堂中央祈禱。
女生望向男生,他的側臉深邃而美好,長長的睫毛在年輕的臉孔上灑下細長的陰影。他向自己看過來,瞳孔裡映着自己的身影,滿滿當當快要溢出來。他的承諾溫柔地自“long long ago”開始,至“forever”終結,足夠跨越彼此短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