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8章

總之,當永幸按照場外指導成功找到正確的路線,踏上最後一級臺階時,看見的是涼景拉着陳弋冬季制服衣袖的畫面。

一瞬間,三個人同時僵在原地。

涼景和陳弋的關係,永幸是知道的。在陳弋之前,永幸也有交往的男友,不過他又傲慢又粗心,所有人公認,他對永幸差勁極了。

當時的陳弋問永幸:“你到底看上他哪點啊?”

女生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他幫我佔座啊。”關懷只有這麼點,少得可憐。

很多選修課都需要佔座,可是這構不成交往的理由吧?陳弋露出“徹底被你打敗了”的表情,過了片刻敲敲永幸的課桌重新引起她注意。

永幸擡起頭。氾濫的日光擦着窗櫺漫過男生的瞳仁。

陳弋鄭重其事地說道:“跟他分手和我交往吧。”

“唉?”一瞬間的錯愕。

“我幫你佔座。”

一點也不浪漫的告白。

其實,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在漫長緩流的時光中,陳弋對自己的好,一點一滴無聲地累積起來,不可能感受不到。

他從不嘲笑女生童話般的精神世界,認真地對待她的每句話每種想象。

爲她暖手,分給她大半雨傘,習慣性走在她的左邊。

懂得她每一個眼神每一種語調背後的涵義。

說過無數的話,但只把溫柔語氣留給她。

但永幸記得最清楚的卻是最初的那句“我幫你佔座”,毫不花哨,可每當想起,溫暖就像夏日的爬山虎安靜又迅速地覆過心臟。

“其實你很介意吧?幹嗎不質問我呢?”陳弋終於忍不住,闔起數學書,重新提起中午意外發生的事件。

永幸看向較真的男生,微笑着搖搖頭:“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啊?”反而有點失落的神色。

“因爲,你說過,我可以相信你。”

【6】

永幸的媽媽在大學時有感情很好的戀人,因缺乏信任和年少氣盛而分手。永幸從媽媽同學口中聽得不少他們的故事,在心裡描描畫畫勾勒出那個人的形象。

雖然情感親疏讓永幸無條件熱愛爸爸,但不得不承認,那樣溫柔的人才是真正適合媽媽的存在。

媽媽沒有出席學校的二十年同學聚會。永幸非常不解,好歹也會期待見一面吧?

可是媽媽說:“再去見他是對你爸爸的不尊重。”

而爸爸那邊的版本則是,當年祖父祖母也反對他和媽媽的婚事,農村人並不覺得女人漂亮是樁好事,而且嫌棄永幸的媽媽“病怏怏,一看就活不長”,家裡做主給爸爸重新介紹對象,可是爸爸死活連面不願見。

兩個人相愛,就是目光僅僅停留在對方身上,並且相信對方的目光僅僅停留在自己身上。

然而,守着信任就可以得到幸福嗎?

聚餐時永幸父母差點吵起來。

因爲爸爸強迫妹妹給四叔敬酒,妹妹不願意。媽媽阻攔道:“噯,算了啦。小學生喝酒會喝壞腦袋。”

爸爸兇狠的眼神橫過來:“你懂個屁!哪有你這樣教小孩的?不尊重長輩再聰明也沒用!”

媽媽忍着氣給妹妹多拈了幾筷子菜。

回家的路上,媽媽牽着妹妹走在後面,永幸和爸爸保持同樣的步幅和速度。

永幸挽過爸爸的手:“爸,你不要老在外人面前兇媽媽,她又不是你的晚輩。只有素質低的人才要靠貶低女人擡高自己來樹立威信。你這樣做只會襯托媽媽的涵養、顯露自己的差勁。”

永幸仰頭看看爸爸的側臉,他緊抿着嘴毫無表情,好像是聽進去一些。永幸繼續說:“前幾天去給媽媽買車,明明是家裡經濟條件不允許,可是爸爸卻對外人說‘買高檔車她配得上麼’這種過分的話。這樣的爸爸,讓我覺得很失望……”

爸爸突然擡起胳膊甩開女兒,讓女生的話戛然而止。

“又是你媽教你說的吧?”

永幸愣住,擡不起腳步。

眼見着爸爸獨自氣急敗壞地踩着積雪走遠,道路上留下兩串腳印。

二十年前,有個女人決心讓自己的足跡和一個男人的完全吻合起來,她留在這個充滿溫暖的世界裡,她選擇期待幸福,她和這個男人一起許下承諾,無論環境是好是壞,是富貴是貧賤,是健康是疾病,他們都會彼此相愛,彼此尊敬並彼此珍惜,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儘管沒有得到過任何親友的祝福,但後來他們的女兒慢慢長大,翻出他們泛黃的結婚照,還是看見了當時他們幸福的微笑。

爲什麼二十年以後,一切變成了這樣?

--你閉嘴!

--你懂個屁!

--你配得上麼?

沒來由的呵斥句句重擊在心臟最柔軟的部分。當初那麼多那麼多溫柔的話語,怎麼都變成了電話裡無盡的忙音?

【7】

爸爸在外面應酬過了午夜,媽媽怎麼打他電話也不接,聽筒裡一直傳出忙音,讓人心急火燎,生怕他喝多酒出什麼意外。安排妹妹睡下後,永幸和媽媽分頭去找爸爸。

“真要喝多了就直接拉他去醫院洗胃,你要保持手機開着,方便聯繫。”臨分別前媽媽囑咐道。

永幸在寒冬的夜幕裡一個人走了很遠,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無助感涌上心頭,特別想找人說說話,可是朋友們都不行。

因爲永幸一直對大家說自己的父母恩愛得像模範夫妻。

明明很難過,卻總是裝作倖福。

與其說是向大家描述事實,不如說是在描述奢望幻想。

永幸坐在冰冷的人行道的邊緣,撥出陳弋的號碼,不想對他說什麼,只想聽聽他的聲音,儘管已經是深更半夜了。

陳弋在自己號碼薄裡的稱呼是“阿弋”,因爲早前發現自己在對方手機通訊錄裡的稱呼是“阿幸”。

“太土了,你從來不會這樣叫我的。”永幸頗不滿意這個暱稱。

男生無奈地聳聳肩:“沒辦法啊,我的手機沒有特別聯繫人、快捷撥號那些功能。”

“和這有什麼關係?”

“因爲如果第一個字是‘阿’,就可以排在第一個了。”

排在第一個啊。

永幸看着自己手機屏幕中央跳動出來的“阿弋”兩個字,忽然溼了眼眶。

料想他可能已經關機睡覺,沒想到根本連一聲忙音都沒響就聽見了男生的聲音:“永幸麼?出什麼事了?……你說話啊……這樣很嚇人吶,說話啊。”

女生的確想說句話來着,可是張開口卻突然拉出一聲哭腔,之後就怎麼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午夜的寒冷街道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女生抱着手機低下頭拼命掩住嘴,最後卻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在很遠很遠的將來,你還會愛我嗎?

你還會尊敬我珍惜我嗎?

你能夠告訴我,幸福到底值不值得期待嗎?

你能夠幫我判斷,我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嗎?

還是你也不知道答案呢?

【8】

吹了冷風,加上心情糟糕,永幸大病一場,剛開始是激烈的發燒,後來變成漫長得好像永遠痊癒不了的咳嗽。陳弋一直在身邊,每天送來梨湯。

永幸詫異他是給宿管下了什麼魔咒,每天都特許他進女生樓。陳弋笑着故弄玄虛:“反正我是有辦法的。”

女生大口大口灌下梨湯,剛想說話,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陳弋拍着女生的脊背:“你少說話啊。”

可是勸阻無效,永幸是拼了命也要給出那句評價:“什麼都有辦法,感覺就算人類濫用核武器最終倒退到史前文明,你也死不掉。”

“你這算誇獎麼?”

校園裡四處可見的肥胖的白鴿“嘩啦”一聲擦着窗戶飛過,嚇人一跳。

“我就喜歡你這些。”

男生的深色制服下露出襯衫領子,白色的。光線從背後的窗外涌進來,白色的。被照亮的淺淺的微笑,明晃晃的,白色的。“喜歡我,光是因爲命長?”

“唉?你不要斷章取……”女生着急着解釋,卻被男生毫無徵兆靠上來的脣截斷了尾音。思緒瞬間被從大腦裡抽離,輕柔地,飄向無窮遠。

沒有辦法呼吸。心跳變成了毫無章法的節律。體溫顧不上週圍冷空氣的悉心安撫,陡然上升幾個刻度。血管裡溫熱的**四下亂竄。一切的生命體徵,都變得不像是自己。

世界安靜下來,沒有一片絃音。

只不過輕輕碰了一下而已,臉卻不受控制地紅到耳根。

男生的表情像是惡作劇得逞,但說出的話卻是溫柔的:“吶。如果我有辦法活下去,也不會讓你死掉。”

核武器現在控制得很好啊,搞什麼世界末日的戲碼。

女生忍不住,伴着輕微的咳嗽笑起來。

“怎麼?”明明說出的是抒情得要命的告白,卻惹來對方的“嘲笑”?男生有點泄氣,不知道錯在哪裡。

永幸笑着微眯起眼:“叫你不要抽菸了。”

陳弋走出英語辦公室,滿不在乎地把沒及格的考卷揉成團塞進口袋,單肩挎着書包四下望,遠處有幾個別班經常一起廝混的男生正朝這邊招手。

“等下去網吧吧。”爲首的一個男生說道。

陳弋看了眼手錶:“我要送永幸回去,晚上再說。”

對方露出無奈的神色:“你小子被老婆催眠了吧!”光說不解氣,伸出拳來打了一記。陳弋笑着把他擋開。一團人在辦公室門口鬧嚷起來。

英語老師從老花鏡後朝窗外走廊打量,認出剛從自己這裡離開的男生後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