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亭大隊有個規定,分片幹部一年調換一個地方:今年在甲片,明年就換到乙片,或者是丙片。目的是各片的情況不一樣,工作的難易程度不一樣,幹部分片調換,可以彼此瞭解,熟悉情況,這叫“甜果子酸果子,大家都嚐嚐”,免得一年工作下來,說不清誰的工作幹得好誰的工作幹得不好,缺少比較,就分不出好歹。 既有這個規定,沈幽蘭也不能例外,在第三年的春上,她就由陶坑片調到方坑片。方坑片在孤坑的東北方,來去都得經過孤峰嶺,上到嶺頭路就分開,一條去正東,那是去孤峰鋪、弋河鎮的,再一條是向東北方,也就是通往方坑片的路。
山裡人不怕翻山越嶺,山裡姑娘當然也不怕,沈幽蘭就更不怕。前幾個月,每逢翻山越嶺,她都是走得甩手甩腳,輕輕鬆鬆,等上到嶺頭,天高地闊,視野放開,山川草木在身邊前轉後移,悠悠白雲在頭頂似駐似遊……看着這些,難免不牽動她的想象,就想象到那熱鬧的孤峰街,想象到比孤峰街不知要遠多少倍的江城……就觸動了一些心思,就明顯地緩慢了腳步。雖然那心中有苦悶、孤獨,但也有甜蜜和幸福。
於福是秋天畢業分配到孤峰中學教書的。自從於福分配到孤峰中學教書,沈幽蘭那顆就如一個剛剛找到枝頭架穩的小葫蘆突然又從枝架上懸吊到半空中,終日沉沉地懸掛着。稍有空閒,於福那副清瘦、兩頰有着深深酒窩的臉龐就閃現在她面前。“怎麼啦?不是說好的,再也不要想他了?”每逢這時,沈幽蘭就緊皺眉頭,反覆問着自己,就覺得自己是個沒有骨氣的人,就覺得自己實在無聊!“沒出息!”她罵着自己。
可是,一切詛咒發誓都是空乏無力的。從這年秋天起,她只要是走在從孤坑到方坑,或者是從方坑回走在孤坑這一路山脊的嶺頭時,就好像孤峰鋪那頭有一根無形的細得看不見的線兒將她的眼神和心思牢牢地栓住而不斷地向那邊扯動,就不得不讓她身不由已心不由已連眼睛也不由她自己地朝那個方向去張望、去祈盼;接下來就是回味着那些不知回味過多少遍而且每次回味起來竟都同樣是那樣新奇、溫暖和幸福的往事,於是就激動得兩頰緋紅、心兒激盪;但很快又苦惱甚至是傷感起來。
“他真的找到了?”每當走到這嶺頭上,看着那個方向,她都這樣忐忑地想着。是的,在苦竹嶺那個深秋的夜晚,她確實是勸過於福忘掉她,在外面另找一個合適的女友,但她現在又有些後悔。“憑他的長相、聰明,不管在哪個地方,都一定會有很多女孩盯住他!”自從於福分配回孤峰中學任教,每次回來,她都遠遠暗地做過觀察,只要是見到於福那兩件襯衫和那牀白棉布被單洗得仍然是像一塊塊黑狗肝、污漬還是一團一團清清楚楚留在襯衫被單上面,她就高興了,就知道於福這些衣物至今爲止仍然還沒有哪位姑娘幫他洗過!“這就說明他還沒有找到女友!”她肯定着。沈幽蘭原來是從不歡喜聽別人議論男婚女嫁的,但自從於福分回到孤峰中學教書,她就一反常態,凡是有人議論到此類事情,她都要儘可能地去探聽、去打聽,想從這探聽打聽中得到於福是否在中學談了女友或是正在交結女友……但從來都沒有這方面的消息!她高興了,就高興得連走路也哼起了小曲小調!
“對了,星期六下午學校不上課,老師是要回家的!那於福也一準會回家!” 好多個週六的上午,無論是有工作還是沒有工作,沈幽蘭都要找出一切藉口去方坑那一片。“只要下午回來儘量在嶺頭多等一會兒,就一定能等到他!”沈幽蘭從早上出門起就開始這樣設計着。可一次又一次儘管她走在長長的孤峰嶺頭把腳步放得慢了又慢,但還是沒有遇着回家的於福。於是,她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責怪起自己:“怎麼這樣沒有恨心?不是說好的,不再想他了?”責怪是沒用的,因爲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和兩條修長的腿仍然是隻依從她那份可憐的心思而決不會聽從她的抱怨!
又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了。正在方坑片工作的沈幽蘭看看天上西下的太陽,估摸中學教研活動時間應該結束,該回家的老師也一定是急匆匆整理着該帶的物品要回家了;她就同方坑隊的隊長打了招呼,說自己家裡有事,這天得早點回去,就匆忙忙往回趕。等上到孤峰嶺頭,能見到從鎮上到孤坑那條不黃不白像根緊貼在山裙邊的雞腸或斷或續彎來繞去的山路時,她的眼神早被牽扯過去了!孤峰鋪那頭有人來了,她瞟了瞟,但都不是她要見到的人;她怕路人看出她的心事,就放慢腳步,—會兒裝着彎腰彈鞋上的草屑,一會兒裝着彎腰掐路邊的狗尾草。“說不定他就在這時候趕來呢!”她鼓舞着自己。
已經能看到孤峰嶺上那棵老椏楓了——也就是說,只要到了老椏楓樹,就到孤坑了,她沈幽蘭也就快到家了!“或許他就在這個時候從那個山坳裡冒出來了!”她鼓勵自己堅持,就又彎腰在路旁掐了根白茅花,並用兩個指頭反覆掄旋着那白茅花來消磨時間;但還是不見於福的身影。
椏楓樹到了,她站在椏楓下清楚地看到那個成“品”字形的三個村莊,更能清楚地看到她自己的家。但她不願去看,更不願就此回家!
鳥兒在椏楓上啁啾,聲音悅耳;秋風在椏楓上搖曳,“沙沙”作響。她通過自身的躁熱彷彿已看到臉上不安的表情:“怎麼就這麼沉不住氣呢?”她埋怨着自己,“讓過路人看見多不好!”她想着,就想到那個足可以能遮人耳目的石椅巖。
石椅依舊,野桃樹卻少了往日的光彩。桃花謝了,桃葉雖然還沒有完全凋落,但已黃出一幅十足的老秋的模樣!
沈幽蘭記得,那次於福在這兒見到她時,正是春天,桃花開得紅撲撲,一嘟兒一嘟兒的。“你還醜呀?”沈幽蘭更記得當於福託她向何敬民推薦上學的事,沈幽蘭因爲自己的謙虛而微微找了句託詞,於福竟是那樣深情地看着手中的桃花真誠地對她說出了這話,不曾想到,這句話竟讓她羞赧了好多天,也幸福了好多天!
西邊的日頭已墜到苦竹嶺的峰頂上了。天上有云,雲都鑲上金色的邊,所有山峰和山峰腳下那些能見到的村莊、田疇,都染上了金黃;遊絲在天上飄弋,飄弋得舒展、自由、晶亮。一支飄弋在石椅巖上空的遊絲被桃枝絆住,飛不走,掙不脫,就像一條細細的銀蛇在焦急得掙扎、遊動。沈幽蘭先是擔心,擔心那遊絲會攪進自己的眼睛。她聽說過,遊絲鑽進眼內,眼睛會枯瞎的!她就竭力避讓。可是,遊絲並沒有下來,更沒有鑽進她的眼睛,於是,她就不再害怕那遊絲,而是同情那支被桃枝纏住在苦苦掙扎的遊絲的可憐,就隨手揀起一根竹枝,輕輕在樹頭一挑,那遊絲就飛走了,飛得那麼自由,那麼舒展,那麼晶亮……遠處傳來一聲雁鳴。她尋聲望去,落日那邊一排長長的雁隊,離雁隊很遠的後面有一個小小的黑點,悲涼的嗚聲就是從那小小黑點處發出的。
“這是何苦呢?”雁隊過去了,沈幽蘭又開始想着自己的心思。自從回絕了於福的求婚,她自己也確實想訂個婆家;要不然,別人總是在議論,她心裡很是不好受的。這麼個靈光水嫩的姑娘,只要稍微露個風,上門提親的人自然是多得應接不暇。在衆多的提親人中,沈幽蘭是看中了兩個人,一個是鋼城的車間主任,一個是毗鄰公社的團委書記。這兩個青年,無論是長相,還是工作,她都是滿意的。但就在那晚決定從兩人中挑選一個的時候,她竟神使鬼差地做了三個紙鬮,寫了三個青年的名子,她連拈三次,次次拈的竟然都是於福!“難道婚姻真是有緣份的嗎?”拈鬮過後,她這樣想。
母親一次次催促她拿出最後決定,她終於說了句:“還是等一段再說吧。”就這麼輕飄飄一句話,又把那兩個好青年的婚事拒之門外了!
村上的人議論了。有的說:“蘭子的心也太大了,這麼好的小青年不要,看她以後能講個什麼樣的婆家?”有的說:“也不能怪蘭子心大,因爲她現在都是大隊幹部了,要找也得找個更大的幹部!”“……”
又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沈幽蘭意外地在孤峰嶺上碰上了劉書記,她真是喜出望外。
城裡的老師下遷到山裡來辦學,在教學上他們是行家,但在學校管理上是不能讓他們負責的,因爲他們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臭老九”!“臭老九”主要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重要陣地怎麼能讓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佔領呢!那次批判會上,峰亭大隊劉書記以陶芙蓉的死揭露了山裡人愚昧的事實,痛訴了無文化的悲哀,他的發言震驚了大山裡不願把孩子送到學校讀書的父母;那次發言,深刻有力,震撼人心,一下就鼓舞六十多孩子上了中學!後來,在研究貧下中農管理學校時,公社黨委就想到了劉正農劉書記,就理所當然地讓他擔任了孤峰中學革命委員會主任兼校黨支部書記,由他來領導那些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臭老九”!
現在,沈幽蘭見了劉主任,自然格外親切。這不僅因爲她在最困難的時候,是劉正農把她拉到大隊當了婦女主任,解除了她孤獨痛苦的窘境;也不是因爲他劉正農爲人和靄,在工作的時候給了她很多的指點而不能不使她永遠念及他的恩德;而現在的親切,完全只是因爲他是從孤峰中學來,是從於福工作的地方來,只有他最清楚於福現在在學校幹什麼、於福這天能不能回來……等等等等情況!
“蘭子,還順利嗎?”
可不等幽蘭發話,劉校長已先說話了。他問的是在大隊的工作。
沈幽蘭只得點頭回答:“還好。”她想讓談話儘快切入到她的主題。
“鞋(還)好,襪不好?”很少開玩笑的劉正農這天卻偏偏開起玩笑來,“具體說點給我聽聽,‘還好’在哪些方面?”
沈幽蘭見推脫不了,就說:“劉書記,我真不懂,上面的政策爲什麼老是和社員想的不是一個樣?比方說種油菜,上面要求種六六寸,社員偏說‘油菜油,睡條牛’,叫我們這些小幹部怎麼去執行呀?”
劉正農就笑着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這就需要我們多做細緻的工作。”就說了一系列《毛主席語錄》上的話。
沈幽蘭當然聽不進那些大道理,就換着話題,主動出擊,問:“劉書記,哦,劉主任,中學的情況還好嗎?”
提到中學的事,劉正農興趣來了,就激動得將搭在右胳腕上的中山服換到左胳腕,將手中的藍尼鴨嘴帽重新扣在大腦殼上,騰出右手,不住地做着手勢,說:“哈!中學那些老師真有水平,都是覆旦大學、同濟大學出來的,有個沈老師還是從‘驗金’(燕京)大學畢業的,‘驗金’大學你知道嗎?那在北京,在我們毛主席他老人家住的地方。他們教書真厲害,上堂都不帶書,就是一支粉筆一張嘴,學生聽得鴉雀無聲!嘿,我還告訴你一個笑話,我們那個周主任——就是到我們大隊招生的那個周校長呀,冬天她的臉都凍得開裂流血了,她連香脂都不敢擦!你說爲什麼?因爲她怕擦了香脂,貧下中農會說她‘臭老九’還講臭美!你說他們的膽子小到什麼程度了!”
沈幽蘭就知道劉書記一點也不瞭解她的心思,當眼看就要下孤峰嶺與劉書記分手了,就單刀直人地問:“劉主任,你們那裡的老師星期六星期天都不回家嗎?”
劉校長不解其意,只說:“回的回家,不回的不回家。比方說,那些下遷的老師,他們的家都在江城,那麼遠,怎麼回家?本公社的都要回家……唉,也不一定,有些有特殊情況的,比方班級出刊了,藉着學校不上課下去家訪啊……”就又說一連串早已不是幽蘭愛的題外話。
“於老師也下去家訪嗎?”急不可待的幽蘭就把話題拉得更近。
說到於福老師,劉正農興致更高,又將搭在左胳肘上的衣褂換到右胳肘上,說:“哈,於老師可就忙嘍!”
沈幽蘭急問:“他忙什麼?”
劉正農說:“這一段時間他忙的事情就重要嘍!”
“什麼重要的事情把他忙成那樣?”沈幽蘭睜大着杏仁眼,滿是狐疑地問。
劉正農還是沉浸在爲他學校而自豪的幸福中,仍然沒有注意到沈幽蘭神色的變化,只是一個勁地說:“於老師在學校可是個大忙人啦,書教得好,工作幹得也好,最近又談了個小對象,工作熱情就更高啦!”
沈幽蘭就大驚,說:“他找對象了?”
“嗨!他那麼好的小青年,能不找對象嗎?他的對象姓鮑,是這學期才分到我們中學的,老師們都喊她什麼鮑妹妹!”
沈幽蘭的心涼了半截,想了想,仍不甘心地問:“瞧於老師那個書呆子的樣子,哪個姑娘願意同他談呀!”
劉正農就說:“哈,小沈啦,別說你,就連我也把於老師這個人看錯嘍!我原來也認爲於老師文皺皺,見了女孩就臉紅,還以爲他這輩子真的找不到老婆。哈,誰知道他真追起女孩來,比哪個都內行,都有軔勁!”
沈幽蘭更急,就接過劉正農胳膊肘上衣褂,焦急地問:“老書記,他這對象還真能談成嗎?”
劉正農見胳膊上少了負擔,就輕鬆地抖了抖身體,說:“這怎麼能不成呢?他和那個鮑妹妹天天吃飯打菜都放在一起啦!這還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