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金霞對老師這個職業就失去了信心。這不僅是因爲她每當班上那幾個學習成績差的學生作業做錯,她像教小牛學駕軛般反覆教了但還是沒有效果,就不得不用教鞭去抽打他們,嚇得那些膽小的男生女生尿溼了褲管拉髒了褲襠而讓憤怒的她又不得不去幫她們擦屁股換褲子,而這時抓到手上的卻又是那些黃拉拉的大便和溼漉漉的騷臭,惹得她呀呀怪叫於是就要噁心好多天;也不僅僅是因此她加重了對那幾個學生的厭惡和體罰,而引起了所有學生對前任老師的懷念而對她更加不恭,於是一個個就變得更加桀驁不訓,使她的課堂始終是處於一種亂糟糟的狀態而使她每節課的教學不是享受和快樂,而純是在承受一種極其痛苦的煎熬!當真正使她最後失去當教師信心的根本原因還不在這些地方,歸根結底還要歸咎於她對理想追求的過於急切和與生俱來的要強秉性。
“這婊子多時啊!”開始當老師的時候,每當看見沈幽蘭高卷褲管匆匆忙忙帶着勞動工具與社員一道上工,比較着她自己鞋襪齊整極其輕鬆地夾着兩本薄薄的教材去教書時,她曾多次爲自己能及時找到秦兆陽順利當上老師的英明決策而欣欣然和對沈幽蘭處境的不佳而幸災樂禍;但後來沈幽蘭去大隊當了婦女主任,尤其是當她看到沈幽蘭帶領公社領導下鄉檢查生產或是開展什麼別的工作,就見沈幽蘭如鶴立雞羣一般在這檢查或是工作的人羣中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出盡了風頭時,她就開始有了嫉妒!就想到自己整天只能在這個方圓不足幾十米的小圈子裡同那些完全如蠢豬笨牛一般的孩子中,絲毫找不到如幽蘭能在衆人面前風光無限精彩無限的表現,更不如那時在生產隊同那些男女社員一起幹活隨時就可尋到讓眼睛電擊一般而頓時就讓心中春潮涌動激情四射青春勃發笑聲如銀鈴鐺的快樂!而現在這教書工作,實在是太枯燥太泛味!
但最後讓金霞對教師這一職業徹底失去信心的,還是發生在這年初冬出現的一件事上。
那時的民辦老師是不拿工資的,每年只是由大隊規定每人多少工分,再由大隊按工分計算出每人每年所分得稻穀多少稻草多少,再將這些稻穀稻草分派到各個生產隊,再由老師自己拿口袋拿扁擔到各生產隊去收去討。稻穀放在倉庫裡,去遲去早,問題不大;稻草就不同了,只要稍稍去遲,社員已把乾爽黃亮的稻草全部挑完了,剩下的要麼是又短又硬的雙晚草,要麼就是別人挑得剩下不要的爛稻草。
那次金霞去遲了,孤坑隊田野上堆着的稻草已所剩無幾。她好不容易選到一個草堆,拉一把,是潮的,再拉一把,還是潮的,接着往下拉,就不僅是潮,而且已腐爛得發黑發臭!她極不滿意地在那些草堆裡挑了又挑選了又選,好不容易選出兩捆,可讓隊長一稱,還不足60斤!
隊長說:“你分在我隊裡是118斤,這還還差得遠呢!”
金霞就皺了皺眉頭,說:“你這裡沒有了哇!”
沈隊長就隨手將金霞剛扔掉的稻草抓起加在擔子上,說:“金老師,這不是還有嗎?”
金霞氣惱地再將隊長挑選的爛稻草扔掉,說:“這全是爛的,怎麼能給我呢?不要!不要!”
隊長說:“金老師,今年的糧食又欠收了,稻草也少,你能分到這些也算不錯嘍。”說着,又將那些被扔的爛稻草揀來往金霞的擔子上累加。
金霞更是惱火,說:“我辛辛苦苦教了一年書,到頭來就把這些爛稻草給我呀?不要,就是不要!”
也就在這時,會計沈三吉遠遠揚着手中紙條叫喊着跑來,說:“隊長,大隊來了拔款單,幽蘭今年在大隊的工分款是120塊,馬上給不給呀?”
沈隊長也不思考,只說:“是她份上的,怎麼不給?”
沈三吉說:“那我就喊她領去了!”說完又離去。
這事給金霞的打擊太大。她想:幽蘭這婊子多划算,整天拎着個包在人前人後指手畫腳出盡了風頭,到年底又是分糧又是分錢;而我當老師連分點稻草也是爛的!再見隊長將那些爛稻草往她擔上堆加,就越發生氣,不僅是扔着那些爛稻草,更是同隊長吵鬧起來!
隊長就捺着性子勸道:“金老師,塌鼻子總比沒鼻子好,分不到錢,分不到糧,也不是你一個人呀!這些年我們做田人,哪個不是起早摸晚辛辛苦苦地累着,可到秋收,不都是一樣分不到錢分不到糧嗎?”
金霞就說:“那人家怎麼能分到那麼多錢?她是人,我就不是人啦?”
沈隊長說:“人家是大隊幹部,你怎麼能和她比呢?”
話怎麼能這樣說呢?這不是火上加油嗎?這個沈隊長啊!
果然,金霞聽了這話,更加大聲嚷道:“她當幹部就該拿錢,我當老師就該分這些爛稻草!”氣得更是扔稻草摜扁擔。
隊長見勸解無效,也少了耐心,就半是譏刺地說:“哈,你要是也想掙大錢,那這老師就別當,乾脆去當幹部好了!”
沈隊長這本是句氣頭話,但這句氣頭話卻給金霞帶來了極大的打擊!回家後,就煩躁地把她分的爛稻草與幽蘭當幹部分得的錢放在一處比較,就把自己當老師每天要受到那麼多窩囊氣與沈幽蘭當幹部在衆人面前風風光光的事相比……這兩廂一比較,金霞還有信心當民辦老師嗎?“對,當小老師太沒意思,還是當幹部好!”於是,她第二天就趕回孤峰鋪,見丈夫秦兆陽不在,又急衝衝趕到坐落在孤峰東山麓水庫旁的公社服裝廠。
“我不當老師了,你還要去給我找找人!”
此時的秦兆陽廠長也正爲這段時間廠裡頭們鬧不團結的事而獨坐在辦公室裡懊惱,見匆匆趕來的妻子劈頭就是這麼一句無頭無腦的話,連凳也沒讓坐,就冷冰冰地說:“這當老師纔多少天,怎麼又不當了?頭腦灌水啦?”
金霞說:“我要改行,我要去當幹部!”
秦兆陽先是一怔,隨即就被逗笑了,說:“這當幹部哪是小孩玩遊戲,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幹部是要能力和機遇的!即使是領導看重你相信你,想把你提拔到幹部的位子上,那也還得等工作需要的時候才能讓你上啊!怎麼能說想當就去當呢?”
金霞就自己到壁廚拿出暖水瓶,倒了開水,喝上一口,說:“那我不管。反正你得想想辦法,我要當幹部!”
秦兆陽知道妻子執拗,就顯出很大的爲難,說:“你要別的事情,我還可以厚着臉皮去找找領導,可這當幹部的事,現在是連一點影子也沒有,叫我怎麼去找啊?”見妻子那倔強的臉色絲毫沒有緩解,就又說:“你要真不想當教師的話,那就先到這廠裡來上班?”
金霞又喝了一口水,沒好氣地說:“怎麼?讓我來當廠長啊?”
秦兆陽知道這是在衝他,但他還是忍耐着性子笑着說:“這怎麼可能哩!你要願意的話,當然是先下車間做機工。”
金霞就將手中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摜,說:“你想要我吃灰呀?”說着,就嗚咽着哭起來,說:“我不就是沒有能耐嗎,要是有能耐,還會來求你嗎?嗚嗚……”
秦兆陽本就是個重感情的人,見妻子哭了,心裡慈軟起來,正要過來勸慰,就見金霞已憤然扭身出門,一路嗚咽離去。
金霞剛嗚咽到厂部大門口,正要出門,就碰上了一位青年人。這人年紀在二十三四歲,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頭上腳下也是同服裝一樣的顏色,所略有不同的是,頭上三七開分發和腳下那火箭似皮鞋的色澤遠比一身筆挺西裝要光亮得多!他叫姜洋,是廠裡的生產科長。
“嫂夫人,這是怎麼啦?”說着,姜洋就伸長着脖頸,說:“不哭了,嫂夫人。有什麼困難的事,你對我說。”
金霞認識姜科長,見他這天滿臉同情,就把自己想改行的事說了。當然,她不會在他面前直截說出想去當幹部,而是很委婉地把這層意思表達了以後,又說:“唉,你嫂子當初也不知是哪隻眼睛瞎了,竟找到這樣一個沒用的男人,想讓他辦一樣事都指望不上!”就又連連嘆氣。
姜洋已從話中聽明白了意思,就說:“嫂子,你也不能全怪廠長,廠長也有他的難處。你要真不想當教師的話,我倒可以給你幫一點忙。不知你願不願意幹?”
金霞忙問:“姜科長,什麼事?你說。”
姜洋就同金霞邊走邊說:“我有個姐夫在你們大隊,姓宋……”
金霞立刻想起,說:“是宋主任?”
姜洋肯定後,就說:“你要是願意到大隊工作的話,我倒可以讓我姐夫給你幫幫忙!”
金霞知道姜洋的姐夫只是個大隊主任,人事上作不了主,見姜洋一片誠意,就閃了閃機靈的眼睛,帶着很大程度的懷疑,長長地嗯了聲,說:“這——”
姜洋已明白金霞話中意思,急忙說:“嫂夫人,這你就別急,我姐夫很快就是大隊一把手了。你的事,他一定能管得了!”
金霞還是不明白,就說:“姜科長,你這話是真的?”
姜洋說:“嫂夫人,你是什麼人?對別人可以說謊,要是騙了你,秦廠長知道了,那以後不是要給我穿一輩子小鞋呀!”見金霞那雙靈動的眼睛已活絡起來,又說:“嫂子,你要是真想到大隊去工作,還要忍耐一段時間,先回去還把那小老師好好當着!”
金霞當然明白這話中的意思,就點頭說着感激的話:“我聽兄弟的。”
很快金霞就得到消息,公社服裝廠要增選一位副廠長,姜洋科長是想通過她與秦兆陽這夫妻關係,讓她能在秦廠長面前說些好話,能把這個副廠長的位子交給他!
“管他呢,只要能把我的事辦妥,他的事到時候再說!”金霞也在做着自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