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生死兩茫茫
齊雲灝聞言一喜,幾步走近她道:“好,你告訴朕……”
鍾啓侍立在御案旁,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饒是在御前侍奉多年,經見過無數變故,此時生的一切,依舊讓他驚心動魄。
殿角雕漆蘭竹屏風後,嫋嫋地升起恬淡的沉香,彷彿白色的薄霧,似有似無地飄渺在他的眼前。他揉揉眼,暗自定了定神,眼角的餘光忽地瞥見倒伏在陛下龍靴前的鄭嬤嬤揚起臉來,嘴角依稀晃過一絲詭異而陰冷的笑。
“陛下……”他不由得驚呼,飛身向齊雲灝撲去,“陛下小心!”
齊雲灝聞言心內一緊,正要抽步後退,正在此時,癱軟如泥的鄭嬤嬤忽然反躬起上身,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張開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說時遲,那時快。鍾啓的身影已然飛近,奮起一掌,將鄭嬤嬤震了開去。
“陛下!”他一把扶住齊雲灝,臉上滿是緊張和關切,“您怎麼樣?”
齊雲灝擼起衣袖,卻見方纔被鄭嬤嬤咬住的地方已然浮起了一排牙印,深深地嵌入皮肉之中,滲出點點鮮血。
“無礙,”他蹙起眉,輕輕地咬住牙關:“被瘋狗咬了一口,傳御醫上些藥便可。”
那一邊,宜妃已然飛身過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鄭嬤嬤。
“拉穆蘿姑姑,拉穆蘿姑姑……”她顫聲呼喚着,將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
鄭嬤嬤緩緩睜開眼,“哇”地一聲吐了一大口鮮血。
“姑姑……”宜妃啜泣着,手忙腳亂地用衣袖替她擦抹。
鄭嬤嬤輕笑了一聲,按住了宜妃的手:“主子,咱們沒有輸……老奴替你、替可汗除掉了花剌的大敵…….咱們十年的心血沒有白費……”
宜妃雙手一抖,吃驚地扶住她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鄭嬤嬤輕喘着朝齊雲灝瞥去,渾濁的眼眸中忽然射出了一抹晶亮:“你知道嗎?方纔我咬他的那一口,牙內已然藏了劇毒……”
“啊”隨着宜妃的一聲驚呼,齊雲灝和鍾啓也雙雙愣住。
“你……你……”宜妃眸光流動,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到底給他下了什麼毒?”
鄭嬤嬤眯起眼,帶血的脣角勾起詭異的弧度。
“地府香!”
“地府香……”宜妃倒抽了一口冷氣,機械地重複着她的話——地府香,毒中至尊,自古無藥可解,中毒者唯有死路一條!
“該死!”鍾啓低吼一聲,一步衝上前來,從宜妃手中抓過鄭嬤嬤,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解藥呢?快把解藥拿出來!”
鄭嬤嬤半睜開眼,對着他輕蔑地一笑:“沒有。”
“胡說!”鍾啓急紅了眼,伸出手指就要向她雙目挖去。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長嘆:“她說得不錯,地府香果真無藥可解。”
一別生死兩茫茫(二)
鍾啓聞言急忙回過頭去,卻見齊雲灝面色灰白,緩緩地扶着御案站定,深邃的雙眸中滿是蒼茫。
“陛下……”他嚅喏,止不住地虎目含淚,“臣護駕不力,臣死罪……”
齊雲灝垂下眼,搖了搖頭道:“不怪你,想必是朕的大限到了……”他邊說邊邁開步子,神情黯然地朝殿外走去,“這裡的一切朕無心再理,都交給你了。”
“陛下”呆立一旁的宜妃忽地”擡起頭來,緊緊地盯着他道:“可是要去她哪裡?”
齊雲灝不答,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腳步如風,絲毫不見凝滯。
宜妃咬緊下脣,眼圈又是一紅:“看來陛下心裡、眼裡,便只有她一個……”
“正是,”齊雲灝在門邊站定,卻並不回頭,“朕就是死,也要守在她身邊!”
宜妃聞言身子一顫,雙手捂着臉,禁不住低泣出聲。
齊雲灝蹙起眉,厭惡地甩了甩頭,提腳就要跨出門去,忽聽身後的宜妃止住哭聲,高叫道:“鍾統領,快攔住陛下!”
鍾啓一愣,擡眼朝宜妃望去。卻見她已然拭乾了淚,微紅的雙目中閃動着堅定與執着。
“凡中地府香之毒者,若是靜坐調息,可保兩個時辰不死;若是隨意走動,半個時辰內必毒身亡。你若是不想讓你的主子快死,就攔住他!”
齊雲灝聞言腳下一頓,正疑惑間,忽聽背後一陣腳步匆促,卻是鍾啓快步趕至,急切地扯住了他的衣袍。
“陛下留步!”
齊雲灝回過頭來,冷笑道:“朕不信她的話,朕要去哪裡,誰也攔不住!”說着,一把甩開鍾啓的手,大步跨出了門外。
“鍾統領,快攔住陛下!”宜妃尖叫着,邁步向門邊走來,雙目緊盯着猶疑不決的鐘啓頓地道:“你點了陛下的**,我自有法子爲他解毒。”
“真的?”鍾啓大喜,不由得攥緊了齊雲灝的手臂。
齊雲灝慢慢回過頭來,眼望着宜妃,內心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感交纏——地府香自古無藥可解。當年滄閬江畔,先皇也是中了塗有地府香的毒箭,幾乎喪命。後來,還是霽兒的父親梅院判捨棄性命,爲他親吮毒液,方得救他一命。
宜妃口口聲聲有辦法解毒,莫非……
宜妃在他的注視下垂下眼簾,淡淡地勾脣而笑:“自然是真的。陛下都到了這步田地,難道還怕我再加害一次嗎?”
鍾啓猶豫良久,方纔下定了決心:“好,我就信你一次。”說着,他回過頭,對着齊雲灝躬身行禮道:“陛下,恕臣冒犯了!”
齊雲灝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搖頭道:“不要。”
鍾啓恍若未聞,閃電般地伸出二指,在齊雲灝頸後一點。霎時間,齊雲灝只覺渾身**,四肢無力,癱倒在鍾啓的身上。忙亂間但聽得宜妃的腳步聲聲走近,佩環叮噹,伴着熟悉的清芬,柔柔地包圍了他。
一別生死兩茫茫(三)
頭頂上驀然投來一道陰影,他睜大眼,卻見宜妃蒼白如雪的面龐在眼前放大。那清澈雙眸中含着的,分明是濃濃的依戀與不捨。
她沉默地蹲下身來,雙手捧起齊雲灝的手臂,用指尖在紅腫的牙痕間輕撫流連。慢慢地,她笑了,笑容柔美悽絕,如同冰山上映日的雪蓮。璀璨的容光綻放在她的臉上,一瞬間滿室生輝,驅走了夜的黑暗。
驀地,她俯下頭去,將脣貼上齊雲灝的傷口,狠狠地吮吸着已然黑的毒血。一口、一口,卻不吐出,全部吞入腹中。
正在此時,昏厥在地的鄭嬤嬤甦醒過來,看見眼前的一幕,頓時如遇雷擊一般地呆住了。片刻之後,她方纔哀嚎一聲,用額頭重重地叩擊着地面。
“天啊……快來救救我主子,她瘋了!她瘋了!忘了父仇、忘了祖國、忘了族人、忘了一切……天啊,她爲了救仇人,竟然捨棄了自己的命,這是怎麼啦,這是怎麼啦…….”
宜妃默默擡起頭來,拭去自己脣邊的一抹血痕,幾步走到鄭嬤嬤的身邊,再次將她摟在懷中。
“原諒我,拉穆蘿姑姑。”
鄭嬤嬤哀慟地望着她,枯瘦的指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搖頭,再搖頭。最終喉間一甜,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頓時氣絕而亡。
“姑姑……”宜妃低下頭,將額頭抵着她的眉心,用顫抖的手抹去她眼角猶帶的一滴殘淚,輕輕地湊近她耳邊柔聲道:“你等着我,我馬上來陪伴你。”
說着,她伸手探入鄭嬤嬤的懷中,取出一個青玉小瓶,將逐漸僵冷的她緩緩放倒在地上,隨即深吸了一口氣立起身來,幾步走到齊雲灝面前,打開瓶蓋,將裡面黑色的小丸遞到他的口邊。
“這是什麼?”鍾啓見狀,下意識地伸手要擋,卻在即將觸到她指尖的一瞬間驀然凝滯。
宜妃淡淡一笑:“這是洛神丹,服下後靜坐調息,方可將體內殘毒去盡。”邊說邊打開齊雲灝的下頜,將藥丸盡數喂入他的口中。
齊雲灝愣愣地凝望着她,心中升起無限的慨嘆:“你……何苦?”
“噓……”宜妃溫柔地豎起食指橫在他的脣邊,臉上泛起了寵溺的微笑,“別說話,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嗎?你靜靜地坐着,聽我告訴你……”
她攥住齊雲灝的手,在他身邊坐下,聲音輕緩,帶着一如既往的明澈和溫柔。
“我的真名叫堪博爾.納顏,是花剌先可汗溫圖錄的女兒,花剌新任可汗納夕的姐姐。從小,父汗愛我如珍寶,封我爲金羚公主,希望我能像雪山頂上的金色羚羊一般,快樂如風、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渡過一生。最初的十三年的確是這樣,我在幸福與呵護中成長,從來不知道憂愁的滋味。直到……那一年,天啓大軍壓境,我騎上我的玉兔馬跟着父汗來到兩軍陣前。在招展的旌旗下,我第一次看見了你。那時的你正值少年,手執青鋒長劍、翻飛的墨色披風下,一身銀盔銀甲眩花了我的雙目。我就這樣癡癡地望着你,周圍的一切彷彿都銷聲匿跡,只有你的身影如阿拉爾雪山一般紮根在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