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
鄭嬤嬤強作鎮定,卻還是忍不住微微側過頭去,用眼角的餘光朝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掃去。
厚重的門簾被侍立殿外的太監掀起,廊間跳躍的燈光將一個拉長的影子送了進來。那影子一顫、一顫,慢慢地向前移動,越拉越長,終於到了盡頭。
那盡頭的,是一幅青布碎花的裙襬……往上,便是略帶污跡的鐵鏽紅棉襖……再往上,是一蓬零亂的長,那長搭在蒼白憔悴的臉上,散漫的目光從間幽幽地投射出來,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你……”鄭嬤嬤瞪着她,雙目中滿是驚悸,“你不是死了嗎?怎麼……”
耳邊忽地傳來一聲朗笑:“哈哈,方纔在掖庭獄,你那毒鏢射中的,是在下。”
鄭嬤嬤一驚,倏地回過頭去,卻見鍾啓立在她身邊,叉着手淡然地笑着。她心內一沉,卻兀自無法相信他的話,不免定下神來,仔細朝他胸前望去。但見鍾啓衣領下方,赫然綻開一個大洞,雪白的棉絮向外翻開,露出了裡面的一角寒光。
“不用看了。”鍾啓收起笑,從懷中掏出一隻明晃晃的飛鏢,在她眼前一掠,“認清楚了,這可是你的東西?哼,幸虧我穿了御賜的冰蠶軟甲,不然,恐怕早成了你的鏢下之鬼。”
“冰蠶軟甲……”鄭嬤嬤木然低喃着,神色間閃過一絲絕望。她曾聽說過天啓王宮內有這種東西,但是她萬萬想不到,這小小的一副軟甲,竟然成了她淪落的陷阱……
沒來由一陣寒意,順着她的脊柱蔓延上來,轉瞬間浸沒了心肺。萬般混亂間,忽聽得身後有人陰惻惻地一笑。
“乾孃,青鳶聽你的吩咐,不惜連主子都害死了……你卻爲什麼還要取我的性命?”
鄭嬤嬤身子一顫,驀地擡起頭來,微眯的雙目中射出了凌厲的冷光。
“爲什麼?”她狠狠地哼了一聲,“你這個蠢材,我只是讓你在酸湯中加上雁來思,誰讓你自作主張從我那裡偷來青龍草汁塗在碗上,反而弄巧成拙,壞了我全盤的謀劃?”
大顆的淚水,順着青鳶的面頰滑落下來。她抿着嘴角,神情間滿是委屈和激憤。
“我我怕啊,我怕她臨死前說出什麼來……牽扯到我,也牽扯到你和宜妃娘娘……”
“住口!”鄭嬤嬤漲紅了臉,大聲咆哮着,“所有的事,都與我主子無干,你,你這賤婢滿口胡言亂語些什麼!”
御案後的齊雲灝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面色陰沉如窗外的夜。緊緊地,他攥起擱在膝間的拳,內心翻滾着憤怒的浪濤。
正在此時,只聽殿外傳來一聲通稟:“宜妃娘娘奉旨晉見。”
齊雲灝擡起頭,眸間閃電般地掠過一層煞氣。
“好,她來得正好,宣她進來!”
細碎的佩環聲迴響在廊前的玉階上,“叮噹、叮噹”,不急不慢,彷彿微風拂過花朵,震下了花瓣間的露珠。
碧海青天夜夜心(二)
清越柔和的聲音在御案前響起:“臣妾,翊坤宮宜妃,叩見陛下。”
齊雲灝不動聲色,半擡起星眸句地道:“愛妃請起。”
“謝陛下。”宜妃拜了一拜,緩緩地直起身來。醬紫色的百褶石榴裙匝地,月白的織雲錦襖外,披着淺紫的鑲絨斗篷。鴉黑的長梳成圓潤的墮珠髻,髻上祖母綠寶石花簪在燭光下璀璨生輝,映照在她清麗白皙的面龐之上,平添幾分端秀與嫺雅。
她垂下眼,粼粼的目光”迅在周遭一掃,卻瞬間凝固在鄭嬤嬤的身上。
“鄭嬤嬤……”她呢喃,望着鄭嬤嬤頹喪的面容,不由露出了震驚。
“主子。”鄭嬤嬤咬緊了脣,洶涌的淚影遮住了眸中千言萬語。
宜妃呆怔片刻,立即轉身朝着齊雲灝跪下:“陛下,臣妾的乳孃她……”
齊雲灝猛地揮手打斷了她的話:“好了,讓朕來告訴你,你的乳孃到底做了些什麼。梅小主被推入深井,失去龍裔;容妃遭人誣陷,被貶冷宮;瑾美人服下劇毒,一屍兩命……這種種都是你乳孃的手段,對此,她已供認不諱,”他說着,脣角噙起一彎冷笑,“宜妃,所有這一切,你可知情?”
宜妃睜大眼睛沉默着,彷彿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身側的鄭嬤嬤卻忽然膝行着向前幾步,額頭重重地敲打着地面。
“陛下,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奴揹着主子做的。我主子她……什麼都不知道……老奴該死,老奴願領一切責罰,萬事與我主子無干……”
“住口!”齊雲灝冷哼一聲,“嘭地”用手重擊御案,“朕沒有問你,朕問的是你主子。”他回過頭,眼睛緊緊地盯着宜妃,“宜妃,朕再問你一遍,所有的這一切,你可知情?”
宜妃晃了一晃,清澈的眸光再次落在鄭嬤嬤的身上,深深地,她閉上眼,眼角隱隱有淚影晃過。
“臣妾不知,這一切都是鄭嬤嬤揹着臣妾所爲。”
“好,推得真乾淨。”齊雲灝怒極反笑,目光中含着刺骨的凜冽,“不礙,你不知道不要緊,朕可以將目前的情勢統統說與你聽。兩個時辰之前,朕派澄親王率御林軍趕赴祿王府捉拿了祿王齊雲渺。此人鼓動羣臣罷朝,爲禍朝廷,朕已下旨將其消去封爵,投入宗人府天牢。另外,今晨朕收到梅太醫送回宮中的密報,說是找到了京畿各處瘟疫肆虐的根源,那就是——”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緊盯着宜妃的雙眸中帶上了幾分譏嘲,“又有人故伎重演,在水源中下了毒!”
宜妃面無表情,目光盯緊了眼前水平如鏡的蜜色金磚,纖細的雙手緊緊地揪住斗篷的邊緣,將上面雪白的狐絨在指間狠狠地揉搓着。
齊雲灝冷眼瞧着她的舉動,輕輕挑起劍眉,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哦,對了,朕又記起一樁事來……數日前朕的玄衣影衛在邊境清涼鎮上遇見一名花剌男子。那男子口口聲聲來天啓追捕逃妻,說是數月前她隻身逃往家鄉山南縣簡家莊,一去便杳無消息。奇怪的是,他的妻子竟然也是簡員外的獨生女兒,更奇怪的是,她的名字也叫簡若塵”
碧海青天夜夜心(三)
“刺啦……”一聲細響傳來,卻是宜妃的手頹然垂落在身側,掌心裡白色的狐絨散落了一地。
默默地,她擡起臉,面上血色盡退,蒼白得幾乎透明。
“臣妾侍御近十年,並有幸爲陛下產下龍子。雖然身卑質劣難蒙天寵,卻自思慎言守份,多少能得陛下的幾分憐惜與信賴……誰曾想,在陛下眼中,臣妾的身世清白,還抵不過那來歷不明的花剌愚夫幾句詆譭。如此境地,讓臣妾情何以堪……”說到此處,她已哽咽難言,眼中慢慢涌出淚來。
耳邊忽地拂過一聲冷笑,兩隻修長而白皙的手指伸來,擡起了宜妃淚痕斑駁的臉。
“情何以堪?”齊雲灝緊緊盯着她,目光中劃過如雪的芒刺,“若是愛妃聽了朕的另一則消息之後,不知會不會更加難堪?”
宜妃身子一顫,不由睜大了婆娑的淚眼。耳邊,齊雲灝的聲音卻如無情的風雪一般連綿不絕。
“……朕聽了那花剌男子所述之言,亦是難以置信。故而秘派鍾啓親赴山南縣徹查此事。在簡家莊,鍾啓找到了簡家的舊奴以及二十二年前爲簡小姐接生的穩婆,從她們嘴裡,探知了簡小姐的一個小小秘密……”他說着,忽然鬆開宜妃的下頜,轉而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將她的衣袖高高擼起。
衣袖展處,一段玉臂如藕,臂上肌膚無瑕,狀若凝脂。
“呵呵,”齊雲灝朗笑,右手如鐵鉗一般將意欲掙脫的宜妃緊緊夾住,“據說,真正的簡小姐右臂上,有一個蝶形的紅色胎記,而你沒有……”他眸光一閃,驀地收起了笑,手指深深地嵌入宜妃的手腕之中。
“告訴朕,你到底是誰?”
“我……”宜妃渾身顫抖,臉上瞬息萬變。
整個御書房頓時沉入了一片死寂,唯一聽到的,只有宜妃緊張而短促的呼吸聲。
“主子……”
一聲低喚,彷彿利劍般刺中了她,她身子搖晃了一下,望向鄭嬤嬤的雙眸中頓時漾起了淚光。
“拉穆蘿姑姑,我們……輸了!”
“不……”鄭嬤嬤哭倒在地,口中哀嚎不絕,“是老奴不好,老奴沒有聽主子的話及時收手,被那梅雪霽的窮追不捨亂了方寸……以至於壞了主子的大計,害得主子……”
“別說了,”宜妃搖了搖頭,低嘆一聲道:“不能全怪你,其實你我的行藏,早已在他的眼中……”說着,她回眸對着齊雲灝悽然一笑,聲音裡帶着絕望和無奈,“十年之功,毀於一旦。如今咱們完了,只等陛下降罪落……”
齊雲灝心頭一跳,情不自禁地加重手中的力:“告訴朕,你到底是誰?”
宜妃冷冷一笑,垂下眼抿緊了雙脣。
齊雲灝壓住怒火,切齒道:“你不說可以,朕自有千百種辦法讓你開口!”
伏在地上的鄭嬤嬤聞言忽地擡起頭來,口中高聲哀求道:“陛下,求陛下不要爲難我主子,陛下要知道什麼,老奴不敢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