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揚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凌晨一點鐘,穿過滿是黴味的樓道,打開貼滿了小廣告的房門,天上的月光透過客廳窗戶灑進來,讓客廳裡不至於很黑,他換好了鞋,重重的看了眼沙發,這個沙發已經十幾年,早就沒有了當初的彈性,坐上去非但不會感受到舒適,反倒會因爲日積月累的擠壓形成條條框框,而感到拘束。
母親今夜應該在沙發上做了很長時間!
走的時候應該很茫然。
要不然以趙素仙的性格絕對不會讓黃白交織的沙發墊上出現褶皺,每次都是抻平、整理好家裡一切在入眠。
難道她今夜本打算與自己談及那個女人?
又或是談及那個二十幾年都爲出現的男人?
想到這裡,尚揚一陣恍惚。
都說沒有在午夜十二點哭泣的過不足以談人生,這句話有道理,也僅僅是前半段而已,加上後半段應該是:一個男人,對壓在他心裡最重要的事往往不會濃墨重彩,只會寥寥一句,因爲想起傷神、提起傷心。
只有壓在心臟的最底層,狠狠的碾入塵埃,纔是最好的保護。
他收回目光,躡手躡腳的、腳步極輕的走回臥室裡,放在以前,什麼叫母愛啊、什麼叫生活啊,他完全懂,而且自認爲懂的很透徹,可當心裡對世界的主色調改變之後,一切都會發生天翻地覆,沒有表現,恰恰是因爲男人而已。
換好衣服,沒有洗澡,擔心吵醒母親被她看到,洗了個毛巾拿回臥室裡把全身擦拭一遍,隨後躺回牀上望着天花板,眼睛在昏暗的房間裡綻放着炙熱的光,身體一動不動,把所有想的、要的、愛的、恨的、得的、失的,都緩緩融入在心裡。
一遍的回憶、一遍遍的複習、又一遍遍的預習。
然後閉上眼睛,等眼睛再睜開時又像是什麼都沒發生的一天。
也確實沒有驚天動地,第二天的太陽照常升起,尚揚走出臥室時,發現餐桌上依舊是簡便的早餐,吃過早餐,把昨晚帶血的衣服給洗乾淨,放在以前他絕對不會做這些事,只是扔到一邊讓母親洗就好了,可親眼目睹了那個女人的趾高氣昂,又親耳聽見了母親的剛強倔強,或許作爲兒子,活了二十幾年,到了該保護母親的時候。
從小事做起、從一點一滴做起,從分擔一點點家務開始。
今天沒有足夠羽翼、明天沒有足夠羽翼,只要向前,總有一天能張開翅膀。
做好這一切,拿出一身乾淨衣服,還都是上學時候買的,這幾年他很少買衣服,並不是因爲經濟問題,而是瀟灑認爲復古也是一種美,剛剛走出樓道,還沒來得及擁抱太陽,他就敏銳的察覺側面有一道兇光盯在自己身上,這兇光應該恨不得把自己碎屍萬段。
“尚揚!”
聲音簡潔、冷漠、憤怒、帶着殺氣。
尚揚轉過頭,就看側方站着一位穿着淡藍色牛仔褲、上身穿着橘黃色T恤的女孩,扎着馬尾辮,咬着嘴脣,雙手都攥着根本沒多大威力的拳頭。
陳雨童!
她從八點開始就已經在這站着,雙眼盯着樓門,已經站了一個小時,像個被拋棄的小怨婦,期間樓上的大爺從樓上下來,冷不丁看到她,險些把心臟病嚇出來。
“你有病?”
尚揚略感崩潰的問道:“說你是傻子,一點都不冤枉你,先不說你現在的樣子嚇不嚇人,天這麼熱你在外面站着?” шшш¤TTKΛN¤C○
在陳雨童的世界裡,從來都懶得跟尚揚解釋什麼,她只是憤憤的盯着尚揚還在腫脹的面孔,擡手指責道:“你是不是說過以後不打架了,再也不打架了?可昨天晚上呢?偷偷的去了市裡,怎麼回事?”
“你怎麼知道?”
尚揚一愣,昨晚走之前就在樓下坐了很長時間,在這之前陳雨童已經休息,回來之後更不可能被發現,準確的說,知道他昨夜去市裡的人真不多。
“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你就說是不是錯了!”
陳雨童像是個發飆的…小貓,哪怕她齜牙咧嘴、張牙舞爪也根本不像反派、不像壞人,她的憤怒讓人恨不得在她臉上輕輕掐一下。
“錯你妹啊,煙沒了,趕緊給我拿盒煙,我得出攤!”
尚揚懶得解釋,無語的擺擺手,雖說陳雨童有些毛病他管不了,但也從來不慣着這個小妮子,太熟悉,從小一起長大,據在五歲的時候兩人就在一被窩睡過覺,當然,他是一點不記得,至於那時候才兩歲的陳雨童,應該也忘了。
陳雨童見他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樣子,惡狠狠的磨着銀牙,擡起纖長白嫩的手指指着尚揚,惡狠狠道:“你給我等着,我還會再回來的!”
說完,扭過頭直奔自己家食雜店走去。
其實就在旁邊。
尚揚被她臨走時氣鼓鼓的樣子給氣笑了,看着那背影,不得不承認:鄰家有女初長成這句話是古人的先見之明,他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那個跟在自己身後流着鼻涕、臉蛋有點高原紅的女孩,能變成今天這副亭亭玉立模樣,歲月弄人啊。
陳雨童走進食雜店,剛剛一進門就不再大步流星,她不過是在尚揚面前肆無忌憚,在長輩眼中是乖寶寶,在鄰居眼中更是窈窕淑女,走進貨架,拿出一盒尚揚鍾愛的白皮紅塔山,這煙便宜,七塊錢。
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的王姨默不作聲,也故意扭過頭不看,倒不是煙的問題,而是還在爲陳雨童報考師範生氣,高出分數線六百多分,去了這個學校太可惜。
“從我生活費里扣”
陳雨童輕飄飄的留下一句,隨後走出門,她從未與父母頂過嘴,唯獨這次報考,態度異常堅決,哪怕報考時也沒和家裡商量,直接填了。
“哎…”
王姨看着她走出去輕輕嘆息一聲,嘴中略感哀傷的嘀咕道:“女大不由娘啊…”
“給你!”
陳雨童走出門,把煙遞給尚揚,態度如剛纔一般對立,事實上,尚揚說她是傻子真不算冤枉,如果一般女孩在當下情況至少談點條件再把煙遞過去,而她似乎從來學不會這些套路,以前也是這樣。
瞪着美眸,嘟着嘴脣又道:“現在可以說吧,爲什麼打架,你以前怎麼跟我說的?說以後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可這才幾年,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
面對她的一句句質問,尚揚覺得特別扭,當初躲在自己身後的小女孩,竟然有一天敢管着自己了,而且還是一種近乎不容抗拒的口氣。
“你這張嘴啊,跟三年都學壞了!”
尚揚無語的搖搖頭,也不再問她是怎麼知道的,誠懇道:“雨童啊,當哥的跟你說句真心話,女孩,安靜、矜持、嬌弱纔是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裡像個姑娘,分明就是充滿怨氣的怨婦,這是病,得改,要不然上大學都交男朋友,就你自己形影單隻傷心不?行了,我說的話好好想想,得走了…”
尚揚點起一支菸放到嘴裡,擺擺手,從她身邊路過。
陳雨童反應極其迅速,或者真如那天幾個小混混說的,腿長有天生優勢,只是一個箭步,準確無誤的擡起左手無名指,勾到尚揚右側褲兜裡,眼裡綻放着倔強道:“尚揚,我告訴你,別以爲轉移話題就能把這件事蓋過去,你要是不想聽可以,我也不問,但是今天必須讓我跟你賣水果…”
原來這纔是她的最終目的。
尚揚臉色一黑“手鬆開!”
“不鬆!”
“啪”
在別人眼裡應該輕輕撫摸的嬌嫩小手,在尚揚眼裡沒有丁點憐香惜玉的價值,擡手打了一下,不重,但也出聲了。
“鬆開!”
“不鬆!”
男人和女人發生爭執,無論起因是什麼,爭執下去都彰顯一點,男人是傻子,進一步說:女媧娘娘當初造人的時候貌似忘記把“道理”二字塞入女性的腦子裡。
尚揚心知肚明她沒多少假期,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去省會報到上學,距離不遠,火車兩個小時,但也不能經常回來,忍着,再忍一個多月,身邊就不會有這個小唐僧,天天念緊箍咒了。
兩人走到水果攤,與往常一樣,打開卷簾門,把水果擺成一排,不用吆喝,等待顧客上門就可以,尚揚繼續老神在在的坐在搖椅上,一手拿着蒲扇扇風,陳雨童感受到被冷落,卻一副要在這裡生根發芽的樣子不肯離去,找個紙殼,墊在尚揚側後方水果攤裡的臺階上,雙手支着下巴,餘氣未消的撅着她淡粉色嘴脣。
一雙宛若夜空中皓月般的眼睛,沒有憤怒、沒有火氣,有的只是稍稍睏倦又忍住睏意睜開的朦朧,盯着尚揚的身影。
在尚揚形象受損的情況下,她這不諳世事的樣子,裝飾了路人的風景。
就連剛剛路過的一位老大爺都暗自咂舌:“這閨女生的也太俊俏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欣賞她的美,唯有一人背對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