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前的這幾天,是公安局最忙的時候。刑警、交警、治安民警和消防官兵,在市委市政斧的要求下,拉網式地排查了一遍,確保老百姓們能過個安定、祥和的春節。
黃海市經偵大隊副大隊長白書平也沒閒着,半個月前就帶隊出發,幫市裡和局裡的幾個關係企業,用法律手段解決一些債務問題。
警察討債,聽上去有點匪夷所思。儘管上面三令五申,嚴禁公安局不得插手經濟事務,但爲了本地企業的發展,也爲了那10%的辦案經費,只能靠“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黃海市公安局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不僅經偵大隊傾巢出動,交警大隊全部上路,連治安大隊和各派出所的聯防隊員,都有相應的罰沒指標。在解決自身經費不足的同時,還要給被南方科技搞得焦頭爛額的市財政上交一千萬,解一下市委市政斧的燃眉之急。
回到局裡已經是下午四點,刑警隊的那幫小夥子興沖沖地戴帽穿大衣,奔下樓把警車開了出來,在院子裡就把警笛開得“嗚哇嗚哇”叫,一溜煙地駛上大街。
來回奔波幾千公里,總算沒空手而歸的白書平,向值班的吳副局長彙報了下情況後,便回到辦公室,慢吞吞地穿上沒有任何標誌的藍棉大衣,帶上門準備回家。
除了局領導的車外,大院裡空空如也。白書平轉了一圈,只能問傳達室劉大爺借了輛自行車,迎着北風費力地蹬出大院,夾在藍灰色的人流中往家騎,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早點到家,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裡下碗麪,然後坐在沙發上美美地吃上一頓。
街角邊的一輛桑塔納裡,李國安隔着玻璃,指着迎面而來的白書平,對比着方向盤上的照片,興奮不已地說道:“小田、老翁,目標出現了!”
正研究這幾天來走訪記錄的田文建,連忙擡起頭來,不無擔憂地說道:“不會搞錯吧?你可得看準了。”
“你忘了我是幹什麼的?放一萬個心吧,錯不了。”
翁玉南正準備開口,白書平已將自行車蹬到他們的車邊。李國安不假思索的按了下喇叭,見車前車後沒什麼行人後,猛地推開車門,衝嚇了一跳,正準備破口大罵的白書平,似笑非笑地招呼道:“白大隊,您終於回來了?”
白書平連忙捏住了剎車,單腳撐地,看着眼前這個外地口音的陌生人,一臉疑惑地問道:“你是?”
這時候,田文建也推門走了出來,一邊遞上根香菸,一邊笑眯眯地說道:“白大隊,鄧莊鎮的王蘇宏您還記得吧?就是他介紹我們來找你的。”
幹了這麼多年的警察,得罪的人沒一百也有八十,正琢磨着是不是被仇家盯上的白書平,這纔鬆下了一口氣,一邊接過田文建遞上的香菸,一邊疑惑不解地問道:“真是我姑父讓你們找我的?”
田文建重重的點了下頭,呵呵笑道:“是啊,他老人家不但讓我們來找你,還託我給你捎個信,說你過年再忙,也得帶上小斌回老家看看。”
轉業回來這麼多年,老家親戚都以爲自己當多大官。不管村裡有什麼事,也不管自己能不能解決得了,親戚們都介紹鄉親們來找自己。
這樣的事太正常不過了,但像眼前這樣的外地人來找自己,白書平還是第一次遇到。更何況眼前這幾位器宇軒昂,還開着輛嶄新的桑塔納兩千,根本就不像個有困難,需要他這個副科級幹部幫忙的人。
來的都是客,說什麼也不能駁了老姑父的面子,白書平連忙跳下車,一邊伸出右手,一邊笑問道:“據我所知,不管老白家,還是老王家,都沒有外地親戚,更沒有錢的親戚。聽三位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請問你們是?”
田文建緊握着他的手,看着身邊川流不息的人流,笑容滿面地說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白大隊,咱們要不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坐坐?”
白書平沉思了片刻,指着公安局對面的藍盾賓館,若無其事地說道:“好吧,那就過去坐坐。”
到底是幹警察的人,還真是謹小慎微。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一邊跟着他往馬路對面走去,一邊回頭說道:“老李,你把車開過去。”
“好嘞。”
藍盾賓館是公安局的三產企業,保安公司就設在賓館一樓,大堂左側還開着一家警用和消防器材商店。白書平可謂是輕車熟路,裡裡外外的人,紛紛跟他打招呼。田文建在門邊等了一會兒,見李國安停好了車,才和翁玉南一起,跟着他上了二樓。
他早過“不惑”之年,離“知天命”不遠了。六年前從部隊轉業進入公安系統後,一步一個腳印地從派出所幹到分局再到市局,戶籍、治安、刑偵、預審,無不涉足,威風也威風過了,厭煩也厭煩過。
現在就像一般國家機關資深科員那樣,精通本行,一絲不苟,上班來下班走,該乾的幹,該推的推,既無野心也不好奇,既不負責也不誤事,象一部效率不高卻十分可靠的老式機器,開起來運轉自如,停下來—聲不響。
三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就像塊石頭扔進了一潭死水,既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又不清楚他們的來意,王書平還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儘管如此,社會經驗極其豐富的他,還是像沒事人一樣,若無其事地將三人請進了二樓的小會議室,一邊招呼服務員去倒茶,一邊掏出盒香菸散了起來。
見服務員輕輕的帶上了房門,田文建立即從懷裡掏出工作證,一邊遞了過去,一邊凝重地說道:“白大隊,據我們瞭解,你是南方生物科技開發集團有限公司黃海分公司欺詐案的經辦人。現在我縣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急需你這個知情人的幫助。爲了見你一面,我們已在公安局前等你三天了。”
“龍江市監察局副局長翁玉南,見你很高興。”田文建的話音剛落,翁局長也把他的工作證遞了上來。
見白書平有意無意的瞄了自己一眼,李國安立即走了過來,出示了下證件,微笑着自我介紹道:“龍江市開發區檢察院副檢察長兼反貪局局長李國安。”
級別哪個都比自己高,這讓白書平大吃一驚,連忙挨個握手,並受寵若驚地說道:“沒想到,真沒想到。田縣長、翁局長、李檢,歡迎三位來黃海。”
翁玉南拍了拍他的手,意味深長地笑道:“白大隊,我們是鬼子進村,打槍的不要!”
經辦過南方科技案子的白書平,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道:“理解,理解。”
“白大隊,你的老朋友們在我市建了一個保健品生產企業。由於還在起步階段,無法掌握足夠證據,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影響,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以公司加農戶的方式,肆無忌憚的坑農害農。”
翁玉南頓了頓之後,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繼續說道:“市委領導對這件事非常重視,特別指示我們趕赴貴地,尋求像你這樣的知情人的幫助。南方科技是什麼樣的一家企業,白大隊應該深有感觸,所以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我們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跟你聯繫。”
白書平點了點頭,想了好一會,才低聲問道:“他們現在還做冬蟲夏草嗎?”
“改靈芝了,換湯不換藥,基本上還是那一套。”
“那你們得小心啊!”
白書平吐着淡藍色是煙霧,環視着三人,心有餘悸地說道:“黃海被他們搞了一下,真大傷了元氣。不但廣大種植戶和銀行遭到了巨大的經濟損失,連市委市政斧的威信都被搞得蕩然無存。別看這事已經過年近兩年了,可因此而上訪告狀的人還是絡繹不絕。”
實地調查了幾天,對這些情況田文建並不是一無所知,見白書平沒有把自己當外人,便若有所思地問道:“白大隊,我們想知道的是,你爲什麼查了那麼長時間,卻半途而廢了呢?”
白書平長嘆了一口氣,倍感無奈地說道:“檢察院不受理,剃頭挑子一頭熱,光我急又有什麼用?”
南方科技背景強硬,出現這樣的情況並不令人意外,畢竟像這樣扯平的事情太多了。前幾天的報紙上還刊登過一則報導,說某地的一個領導,私自將職工集資房800平方米,價值數十萬的車庫出售,事實清楚,證據也確鑿,甚至連國內許多媒體都報道過,可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任何部門查處。
紀委說他們也有他們苦衷,說他們不是司法機關,法院沒有判決的罪行,紀委也不好進一步處分;檢察院之所以不立案查處也是有原因的,因爲他們認爲此案“嫌疑人”侵吞的是職工集體財產,不是國家財產,屬於職務侵佔罪,應該公安局經偵大隊管理。
公安機關經偵大隊則認爲“嫌疑人”侵吞職工集體財產屬實,確實是犯罪,但是因爲“嫌疑人”是國家工作人員,他們認爲此案應該檢察院管理。
所有的政法機關全部都在踢皮球、推磨子,普通的老百姓越來越糊塗了,明明是犯罪了,政法機關也有權對此案定姓,爲什麼就沒有一個政法機關管?
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一邊點上根香菸,一邊淡淡地問道:“那公安局這頭銷案了沒有?”
“沒有。”白書平微微的搖了下頭,苦笑着說道:“銷了老百姓不答應,不銷又查不下去,就這麼掛了兩年,都快成懸案了。”
這個情況讓李國安欣喜若狂,連忙從公文包裡掏出疊照片,一邊攤到桌上,一邊急不可耐地問道:“白大隊,你沒有掌握到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確鑿證據?”
白書平看了看,指着南方科技龍江分公司銷售總監武山河的照片,咬牙切齒地說道:“姓武的問題不少,但從法律上來看,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如果沒有進一步的證據支持,不能形成完整的證據鏈,就算你們頂住壓力查下去,也很難定姓。”
正如白書平所說,想將南方科技釘死,只能以涉嫌製售假藥和合同詐騙來調查。儘管假藥罪的社會危害姓很大,直接侵犯到他人生命健康的權利。
但無論1979年刑法,還是1997年的刑法都對假藥罪有規定,都將其規定爲結果犯,即必須發生“足以嚴重危害人體健康”的危險結果才構成犯罪。這使得沒有危險結果的製售假藥行爲,一律被排除在刑事法網之外。
法律法規建設的滯後,讓處理製售假藥品與處理銷售假襪子一樣,陷入了極其尷尬的境地。只有健全相關的法律法規,改變製售假藥與製售假襪子同罪的尷尬,加大對製售假藥者的監管和打擊力度,才能夠標本兼治解決網絡銷售假藥問題。
遠水解不了近渴,等人民大會堂裡的那幫老爺子健全法律,真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更何況人家並沒有生產藥品,而是打了個擦邊球,生產和銷售“能治百病”的保健品。
至於合同詐騙罪,更是套不到專鑽法律空子的南方科技頭上。從企業到產品,從生產到銷售,從輝煌到破產……他們考慮的是面面俱到,一切都是那麼地合理合法。
見白書平對自己能不能拿下南方科技表示懷疑,田文建乾咳了兩聲,胸有成竹地說道:“定姓不是問題,只要有足夠的證據,我們將以集資詐騙罪把他們送上法庭!”
集資詐騙罪可是重罪,如果數額特別巨大且給國家和人民利益造成特別重大損失,可以處無期徒刑或者死刑,沒收財產就更不用說了。
看着田文建等人異常嚴肅的表情,白書平意識到他們的決心。權衡了好一會,突然猛地站了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道:“我知道三位的來意了,儘管我只是個小小的經偵大隊副大隊長,但給貴地公安局系統發一封協查通告還是沒問題的。”
有了黃海市公安局的協查通告,那名正言順的對付南方科技就師出有名了。田文建一陣狂喜,緊握着他是雙手,激動不已地說道:“謝謝,謝謝白大隊的幫助。請放心,我們絕不會讓那幫混蛋逍遙法外的。”
“請三位領導見諒,有幾句話我不得不說在前面。協查通告我可以發,證據我也可以移交,但作爲一個土生土長的黃海人,作爲一個曾經辦過此案公安民警,我還是想請三位將黃海廣大種植戶的損失考慮在內。”
南方科技並不是一家純粹的騙子公司,公司加農戶式的詐騙,只是他們完成資本積累的手段之一。除了欺詐之外,他們還有製藥、房地產、運輸等合法業務。只是正行賺錢太慢,沒有推廣冬蟲夏草和靈芝來錢快而已。
毫無疑問,白書平也盯上了那塊肥肉,只是有心無力罷了。沒有黃海市公安局的幫助,就無法名正言順的立案調查,想吃獨食是不行的,田文建想了想之後,毅然說道:“他們在龍江那邊剛起步,我們也做了一些預防措施,各方面的損失應該不會很大。”
這個賬到底怎麼分,還得由法院說了算。田文建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他大包大攬下來,白書平反而不會相信。
風險由他們擔,好處卻少不了自己的份兒。白書平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即掏出手機,一邊飛快地摁着電話號碼,一邊面滿笑容地說道:“這麼大事我得向局長彙報一下,請三位領導放心,我們局長在這個問題上是不會打折扣的。”
李國安臉色一正,異常嚴肅地提醒道:“你負責?”
“我負責!”白書平點了點頭,毫不猶豫的摁下了電話號碼。
事實上田文建等人是杞人憂天了,不但黃海市公安局對南方科技是恨之入骨,連市委市政斧都恨不得扒了南方科技王董的皮。檢察院之所以壓着不立案,只是因爲經偵大隊提供的證據不夠全面,就算提起公訴也無法將南方科技置於死地,更別說追回十幾萬種植戶和銀行的損失了。
接下來的兩天裡,田文建等人終於意識到南方科技是多麼的討人厭。不但黃海市公安局劉局長信誓旦旦的表示全力配合,連黃海市市委書記都秘密接見了這三位鄰省的不速之客。同仇敵愾的聲討了一番後,還特別指示公安局抽調精兵強將,與龍江政法部門組建一個聯合專案組,共同對付那個把黃海搞得民怨沸騰的南方科技集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