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林對田文建來說並不陌生,以前也來過幾次。但這次卻與以往不同,前幾次來不過是因公出差,而這次卻是實實在在要在這裡主政了。
上午十點,虎林縣四套班子領導冒雪趕到縣界迎接。見市委常委、市委副書記任然、市委組織部陳部長,以及前來檢查工作的市委常委、軍分區司令員吳敏仁陸續走出轎車,虎林縣領導迎着刺骨的寒風熱烈的鼓起掌來,讓市委領導和即將上任的代縣長,感受到虎林人民的熱情。
儘管任然職位比陳部長高,但考慮到他是今天的主角之一,便讓開身體,笑眯眯的請陳部長上前介紹。官場已經人情化,縣界邊的迎接儀式沒有任何新意。很顯然,他們都是衝着任然、陳部長、吳司令員三位領導來的,並不是出於什麼團結協作和奮鬥進取,對田文建並不是那麼熱情。
在縣界稍作停留,車隊在警燈閃爍的開道車引導下,浩浩蕩蕩的駛往縣委。宣佈完任命,市委領導相繼進行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縣委書記趙潤澤也對田文建的到來表示歡迎,並承諾將全力支持田代縣長的工作。
場面話還是要講幾句的,面對着神色複雜的衆人,田文建風輕雲淡的說了幾句官話套話,同樣沒有任何新意。
縣委設宴接風自然是少不了的,縣委常委和七個副縣長都到齊了。就在衆人忙着給市領導敬酒之時,田文建忍不住地多看了幾眼常務副縣長古明運。他黑臉方鼻,聲如響雷,天生有幾分威嚴,看上去很有魄力。
見田文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古明運立即站了起來,緊緊握住他的手,很是熱情地說道:“田縣長,終於把您給盼來了,我早就向組織建議,儘快把虎林的班子給定下來,好讓工作上正軌。這下好了,您來了,我們政斧這邊可就有主心骨了。”
向組織建議早點把班子給定下來?沒準自己也瞄着縣長的位置吧?田文建暗想,市裡把自己給派下來,古明運心裡沒有芥蒂纔怪。畢竟一個蘿蔔一個坑,如果論資排輩,怎麼着也應該讓他這個已主持了一個多月政斧工作的常委副縣長接班。
田文建笑了笑,臉上如沐春風一般,也緊緊握住他的手,還用力地搖了搖,說道:“古縣長您太客氣了,誰不知道您是咱虎林資格最老的縣長?工作能力強,經驗豐富,今後還要多多仰仗您啊,我會向您好好學習的。”
“長江後浪推前浪,田縣長年輕有爲,要說學習,那也是我應該向您學習。”古明運打了個哈哈,隨即端起酒杯,分外熱情的碰了起來。
三位市委常委大駕光臨,尤其有號稱“吏部尚書”的組織部陳部長在,宴會的主題就顯得很模糊了。說是爲田文建接風,但最重要的人物卻是陳部長,到底是幹組織工作的,陳部長話雖說的不少,但細想起來卻發現他什麼都沒說,整個一滴水不漏。
喝完宣傳部長敬上的酒,任然坐了下來,似笑非笑地說道:“潤澤同志,文建縣長從今往後就要跟你搭班子了,你們倆是不是走一個?”
正忙着招呼陳部長的趙潤澤,連忙笑道:“應該,應該。”
“趙書記,您是我們班長,這杯酒理應我來敬您。”不等任然開口,田文建立即站了起來,舉起杯子呵呵笑道。
對於田文建的到來,趙潤澤很是頭疼。儘管他那麼年輕,可卻不敢有一絲輕視。畢竟田代縣長之前的所作所爲太駭人聽聞了,以至於到了談田色變的地步。
值得一提的是,包括他在內的好幾位縣委常委,都曾收到過田文建寄來的催款信。幾十塊錢是小,面子是大,要不是顧忌到“藍天工程”時那毫不手軟、絕不留情的一票否決,打死他們也不會老老實實的給“長江飯店”老闆賬戶上打錢。
遇上這麼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也只能見招拆招了。趙潤澤暗歎了一口,輕碰了下他的杯子,笑容滿面地說道:“田縣長年輕有爲,能於你搭班子是我的榮幸。”說完之後,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儘管各懷鬼胎,氣氛倒是渲染得很熱烈。午餐時間不算太長,大家握了一會兒手,便將三位市委領導送出了餐廳。市領導們剛走,縣委常委和幾個副縣長圍了過來,相互客氣了一會兒,都說要送田文建去房間休息。
大家都是同僚,尤其縣委書記趙潤澤,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他的上級。黨領導一切不是開玩笑的,縣政斧也是在縣委的領導下開展工作的,一把手和二把手還是有着很大的區別。記得有位老幹部曾說過,“一把手是產生意志的人,而二把手是執行意志的人”。
見衆人硬是要送自己去房間,田文建沉思了片刻,乾脆呵呵笑道:“趙書記、古縣長,我初來乍到,什麼情況都不瞭解。笨鳥先飛,我還是先去政斧那頭看看吧。”
有兩位市委常委撐腰,還這麼謙虛謹慎,真不是盞省油的燈啊!
趙潤澤微微的點了下頭,笑道:“既然這樣,那就請政斧辦的劉主任陪你過去。先了解下情況,晚上咱們再開常委會。”
縣委和縣政斧合署辦公,是一棟六十年代蓋的五層蘇式老樓。縣委在樓道的左側,縣政斧在樓道的右側,常委辦公室都在三樓。
縣政斧的大管家政斧辦主任劉斌,一邊偷偷打量着前面這位年輕的縣長,一邊小心翼翼地介紹道:“……常委會議室在五樓,二樓還有一個小會議室,縣長辦公會一般都在那裡召開。您的辦公室在三樓最東邊的一間,也是最寬敞的一間,跟趙書記的辦公室對門……”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田文建赫然發現別的辦公室都是門朝南開,就自己和趙潤澤的辦公室在走廊兩頭,一個向西,一個向東,正對着。
這種老式辦公樓的辦公室裡沒有衛生間,一層樓只有兩間廁所,用水或者方便,都需要走出辦公室。正如劉斌所說,他的辦公室和趙潤澤的辦公室,是整幢樓最大的,共有兩個大套間,一間是辦公室,另一間是休息室。
走進休息室,田文建暗自愣了一下,前任縣長古大富竟然將這裡佈置成了書房,裡面擺了一張牀,一張大寫字檯,還有兩個大書架。
身爲華新社的前實習記者,田文建曾進過省委省政斧領導的辦公室。在他印象中,很多領導人喜歡將書架擺在外面,讓所有進入辦公室的人都能看到。可實際上,書架僅僅只是那些領導的擺設,只是領導的另一張臉。書架裡面的書,別說是看,恐怕翻都沒有翻過。
把書架放在裡面,還真是少見。田文建環視了一圈後,便又走了出來,在大辦公桌邊大大咧咧的坐了下來。
外間雖然沒有書架,但卻擺了一些花草。辦公桌後面,掛着一幅書法作品,龍飛鳳舞的寫着“勤政愛民”。
俗不可耐!田文建苦笑了起來,暗想怎麼着也應該像閻老闆那樣來點雅的,比如旰食宵衣、箕風畢雨、考績幽明、懸石程書、政簡刑清、鼎鼐調和等等。
“田縣長,這是秘書科和小車班的人員簡歷。如果您有其他安排,那我就趕快辦理調動手續。”
對未來田文建有自己的規劃,這個代縣長只是權宜之計。看着劉斌遞上的名單,田文建想都沒想,便若無其事地說道:“劉主任,我初來乍到,具體情況你比我瞭解。秘書和司機的人選,你看着安排吧。”
秘書和司機可是領導的親信,劉斌被他這番話給驚呆了,愣了好一會,才支支吾吾地說道:“田縣長,這……這……這,這不太合適吧,我想還是您親自拿主意的好。”
“劉主任,讓你安排你就安排,有什麼合不合適的?”
見田文建板起了臉,劉斌連忙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斗膽了。”
看着他那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田文建擺了擺手,笑道:“去吧,等有時間了咱們再聊。”
打發走一頭霧水的劉斌,田文建打開辦公室的檔案櫃,從裡面抱出幾大摞文件,擺在桌子上仔細研讀起來。有在華新社積累下來的經驗,對於閱讀這些材料田文建是遊刃有餘,特別是哪些材料裡面摻了大量水分,哪些材料根本沒有參考價值,他翻幾頁就能判斷出來,直接甩到一旁。
正看着,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的敲門走了進來。他穿着身黑西裝,蓄平頭,看上去風度翩翩。
田文建一愣,隨即笑容滿面地招呼道:“韓書記,您怎麼親自過來了?坐……快請坐。”
虎林縣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韓石山,市委統戰部劉部長的連襟。對於自己人,田文建分外熱情,一邊招呼他在沙發上就坐,一邊手忙腳亂的找起杯子來。
韓石山連忙一把拉住,像變魔術似地從懷裡掏出一茶杯,呵呵笑道:“田縣長,都自己人,別這麼客氣。”
田文建這才坐了下來,遞上根香菸,一邊給自己點上,一邊苦笑着說道:“韓書記,初來乍到的,我是兩眼一抹黑啊。就算您不來,我也準備晚上去您家拜訪,當面向您這位老前輩請教請教啊。”
“瞧你這話說的?太見外了。”
韓石山笑了笑,隨即指着剛關上的房門,一臉疑惑地問道:“田縣長,聽說你讓劉斌給你選秘書和司機?”
田文建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說道:“是啊,有什麼問題嗎?”
“劉斌是古大富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能給你選出什麼樣的秘書?”
按照慣例,縣委書記上任後第一個要調整的就是縣委秘書長。而縣長上任後第一個要調整的,自然也就是政斧辦主任了。畢竟這兩個人是縣委和縣政斧的大管家,如果不是自己人,或工作上不合拍,那領導的意圖將很難貫徹落實下去。
田文建反應了過來,想了想之後,意味深長地說道:“人家幹得好好的,又沒犯什麼錯誤,爲什麼要調整?再說我這個代字能不能去掉還兩說呢,先這樣將就着吧。”
一顆紅心兩種打算,在別人看來這是高風亮節。但在對他知根知底的韓石山看來,這是田文建不願意連累其他人的表現。畢竟他沒想過在虎林長幹,真要是提拔個人上來,一旦他接到調令走了,那剛被提拔的人將很快就會被打入冷宮。
想到這些,韓石山長嘆了一口氣,緊盯着他的雙眼,低聲問道:“調令什麼時候能下來?”
“春節後吧。”
田文建揉了揉臉,不無自嘲地說道:“被趕鴨子上架的滋味真不好,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曹市長的知遇之恩,我也沒機會過這把縣太爺的癮。”
不得不承認,曹偉新的確是一個搶政績、摘桃子的高手。剛把田文建推到風口浪尖,就在昨晚的常委會上拋出了沿江工業園的規劃。從經濟發展高度,一下子把劉東川一系的趙潤澤,和任然一系的田文建都綁架了進來。
站在革命老區經濟發展的制高點上,反應過來的劉東川和任然只能打破門牙往肚子吞。田文建可不想給曹偉新的政績添磚加瓦,更不想夾在他與任然中間難堪,又不能因爲一己之私而阻礙虎林的經濟發展,這才下定決心等調令一到,便捲鋪蓋走人。
“原以爲你要來收拾古大富留下的爛攤子,沒想到曹市長幫你把勞動局的問題都解決了。南方科技兩千多萬的徵地款,一個星期內就能到賬,這個年算是熬過去了。”
如果沒有胡EO的提醒,田文建也會像韓石山這樣感慨一番,甚至對曹維新的印象都會連帶着改觀。可南方科技並不是一家正常的企業,他們的錢更不是那麼好拿的,真要是讓他們像在鄰省那樣在虎林搞一次,不但虎林縣委領導全得完蛋,連二十多萬虎林百姓都要跟着遭殃。
想到這些,田文建頓時皺起了眉頭,異常嚴肅地問道:“韓書記,縣裡跟南方科技的談判,進行到哪一步了?”
與開發區的“藍天工程”一樣,南方科技入駐也是虎林近年來招商引資的最大政績。這麼一顆熟透了的桃子,自然輪不着初來乍到的田文建來摘。
滿以爲真引來一財神爺的韓石山,沖田文建笑了笑,不無遺憾地說道:“縣裡專門成立了一個領導小組,潤澤同志親自擔任組長,段誠和古明運擔任副組長,大方向已經定下來了,合同兩天後就籤。”
“誰負責靈芝種植的推廣?”田文建沉思了片刻,淡淡地問道。
“吳如勁負責,他是分管農業的副縣長,這也是他分內的工作。”
儘管清楚的明白,幹了也是在替曹偉新搞政績,但爲了渡過眼前這年關,也爲了虎林的經濟發展,縣委書記趙潤澤不得不積極配合。馬定文在位時提拔的縣委副書記段誠更不用說了,他現在就相當於任然在“藍天工程”啓動時扮演的角色。
三千多萬社保基金挪用去炒期貨,虧得血本無歸,那攤屎是古大富拉下來的。作爲他的戰友,副縣長古明運自然不希望這件事越鬧越大,只能不遺餘力的給他擦屁股,期望南方科技的徵地款能填那個大坑。
可以說在南方科技這個問題上,絕大部分常委的意見是一致的。木已成舟,田文建想攔都難不住,更何況他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衆人將南方科技拒之門外。
眼前這位可是政法委書記,想來想去,也只能靠他了。田文建深吸了一口氣,凝重地說道:“韓書記,您應該聽說過三豬口服液吧?”
“廣告做的鋪天蓋地,想不知道都難啊。”韓石山頓了頓後,繼續說道:“你這一提我倒想起來了,我家還有好幾盒呢,都不知道是誰送的。”
田文建從公文包裡掏出一疊文件,異常嚴肅地說道:“與三豬公司一樣,南方生物科技開發公司經營的靈芝種植,也是走公司加農戶的路子。就是給農戶提供菌種和菌袋,然後負責高價回收,再想辦法把成品深加工後銷售出去。
靈芝、仙草,聽起來挺玄乎。可據我所知,新中國成立以來,中科院每年都把靈芝種植列爲課題,但始終沒有成功,因爲這些菌類受生存環境、溫度、海拔、習慣等各種因素的影響,是無法馴化的。即便在原產地,相鄰的兩座山上一座豐產一座一根也不出的情況也比比皆是。”
韓石山糊塗了,忍不住地問道:“你是說在我們這種不起來?”
“種的起來,只不過種出的是蘑菇,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靈芝。”
田文建指着藍藥集團的調研報告,一臉苦笑着繼續說道:“他們推廣的是近代產物,純屬不法商人坑農圈錢的衍生品。靈芝系列有兩百多品種,真正能有作用的只有兩種,近親都不行,何況外形相像的蘑菇?
但不得不承認,那些不法商人的確有辦法,再加上一些所謂科研機構的鑑定,還有部分專家學者不負責任的以訛傳訛,竟然把其列入部分醫學專著,還有人要求把它列入國家藥典!”
虎林窮啊!大半是山地,今年又遭了災,只要能讓老百姓賺錢,就算種蘑菇也成啊!韓石山並不認爲田文建是在危言聳聽,畢竟他不僅擔任過有製藥業務的藍天集團董事,而且還曾幹過半年的空軍醫院院長。但還是若有所思地說道:“田縣長,現在是市場經濟了,一切都由市場說了算,只要有銷路,我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田文建暗歎一口氣,搖頭苦笑道:“問題就在這個銷路上,韓書記,您是老政法了,應該比我更清楚公司加農戶是怎麼回事。養殖類的蝸牛、獺兔、小尾寒羊、土鱉、狐狸、螞蟻……種植類的花樣更多,藥材、蘆薈、仙人掌、咖啡豆、蛹蟲草……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徵,那就是以經濟發展爲理由,大力發展農戶參與,承諾高價回收產品。初期一般會高價回收一段時間的產品,待達到一定規模或者企業資金形成倒金字塔結構,無法再履行龐大的回收合同時,老闆就會一跑了之或者公司破產完事,讓千萬農戶欲哭無淚。”
見韓石山還是不敢相信,田文建便趁熱打鐵地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們的年度戰略肯定是將菌種推廣放在第一位,要靠大量發展種植戶來吸取鉅額資金。然後纔是建廠房,搞產品深加工。”
類似的案例有很多很多,包括兩年前紅紅火火的三豬口服液,也是因爲資金形成倒金字塔結構而垮臺的。還有那個本省傳奇人物搞出來的巨人公司,同樣在狠賺了一筆後宣佈破產完事。
如果真像田文建所說的這樣,那嚐到點甜頭的虎林百姓,必然會毫不猶豫的放棄其他農作物的種植,轉而大量購買南方生物科技的菌種,給他們種酷似靈芝的蘑菇。萬一回收承諾兌現不了,那二十幾萬虎林百姓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想到這裡,韓石山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愣在那裡久久沒能緩過神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