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在老隊部食堂舉辦的那場“懷舊主題婚禮”,純屬呂青山、張俱震等醫院年輕軍官們的瞎胡鬧。在許師長、夏主任和蕭蔘謀長等人看來,田文建在老班長飯店略顯寒酸的宴請,纔是正兒八經的婚宴。
作爲中央軍委欽點的應急機動作戰部隊,空D師算得上是個將軍的搖籃。但這麼多年來,從空D師走出的地方官員卻寥寥無幾。儘管吳敏仁出人意料的幹上了龍江市委常委,可他還穿着軍裝,嚴格意義上來講,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地方官員。
相比之下,田文建雖然只是個正處級代縣長,但他卻是空D師近十年來第一個走上縣級地方領導崗位的複員軍人。正因爲如此,師領導竟然集體出席了晚宴,祝田文建新婚之喜的同時,順祝他的榮升。
醫院科室主任以上軍官是要參加的,二十來位老專家一樣不能缺席,接二連三的不速之客,把手裡僅有兩千塊經費的楊曉光搞得焦頭爛額。醫院的效益再好,可公私還得分明,挪用公款是萬萬不行的。
萬不得已之下,楊曉光乾脆實行機場內常用的AA制,替新婚夫婦婉拒禮金的同時,要求大家平攤晚宴的經費。這個提議衆人自然不會拒絕,要知道他們可都是揣着紅包來的。面對着曾經戰友們的熱情,田文建不得不接受了大家的好意。
部隊與地方不同,更何況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還是在抗洪前線曾並肩作戰過的生死之交,完全可以敞開心扉,儘管師領導在這裡,但這頓飯還是吃得其樂融融,賓主盡歡。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大小登科都有了,真是個雙喜臨門的夜晚。
當官是好事,但當官也是個高危職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許師長、蕭蔘謀長等師領導,不想看着空D師出去的田文建誤入歧途,便一個個婉轉的敲打了一番,無非是“甜瓜”這個榮譽來之不易,一定要潔身自好,一定要把握住自己。
對於師領導們的關心,田文建很是感動,連連表示感謝,並信誓旦旦的保證,甜瓜永遠是甜瓜,不管到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永不變色,絕不會給空D師抹黑。
晚宴進行到九點,突然接到胡EO打來的電話,要求他立即去龍門江度假村,研究下船舶製造公司工作的交接問題。儘管這個電話來得很不是時候,田文建還是跟衆人一一告罪,把小娜託付給小辣椒後,便乘楊政委的桑塔納匆匆趕往江邊。
半年沒來,度假村已面目全非了。
周圍那一排低矮的民房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數幢小樓組成的園林式建築。每幢樓的造型都不同,有的是純中式的,紅牆綠瓦飛檐凌空;有的是白牆拱窗屋頂有露臺的西式建築,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現代建築的青春活力。
樓和樓之間由蜿蜒曲折的水磨石路面連接起來,路的上空都有迴廊,車和人走在路上,晴天可以遮陽,雨天可以擋雨。樓和樓之間的空地上,綠樹婆娑,花草爭奇鬥豔,一條人工開挖的河渠,引來清澈碧綠的河水在賓館的樓宇之間緩緩流淌。
“田書記,胡總等您多時了。”
正觀察着周圍的變化,美女秘書李芸笑吟吟的迎了上來。這麼冷的天,她竟然只穿着件薄薄的羽絨服,領口開得那麼低,瑩白滑膩的胸脯,胸前那道深邃的乳溝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一邊跟着她往裡走去,一邊忍不住地笑問道:“李小姐,你不冷嗎?”
李芸一怔,隨即反應了過來,回頭看了他眼,嫣然一笑道:“裡面有暖氣,穿那麼多幹嘛?再說要不是田書記您大駕光臨,我也不會出來接。”
眼前這位身材高挑,容貌秀麗的女秘書,可是藍天控股集團數得上號的人物。據說跟胡EO等高管們一樣,也是留過洋的人。CEO助理親自出來接,這個面子還真不小,田文建暗歎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說道:“如果因爲我而感冒,那這個罪過可就大了。”
說話間,二人便走到了胡EO的房間門前,李芸輕輕的推開房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笑道:“沒想到田書記也開起了玩笑,難得,真難得。”
趙老闆去京城開會了,藍天集團現在是胡EO當家,見他坐在辦公桌前聚精會神的看着文件,田文建敲了敲大開着的房門,低聲說道:“胡總,我來了。”
看着他那張面紅耳赤的臉,胡EO放下手中工作,風輕雲淡地說道:“看來沒少喝啊,小芸,給田總沏杯濃茶。”
“謝謝。”田文建回頭笑了笑,隨即拉開椅子,在辦公桌邊坐了下來。
“千算萬算,還是沒算到曹偉新半路上殺出了個程咬金。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這麼晚請你過來,就是想聽聽你對船廠的未來有什麼規劃,有沒有總經理的合適人選。”胡EO很務實,沒有任何客套,便開門見山的進入了正題。
對眼前這位譭譽參半的人,田文建一直很好奇。從藍天集團在半年的變化中,又感覺他是個幹實事的人,甚至還有幾分尊敬。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一邊接過胡EO遞來的香菸,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道:“鋼結構公司和機械的成立,對船廠而言可以說是一次盤涅再生。表面上來看,技術力量是走得差不多了,但未嘗不是一個甩掉包袱,從頭再來的機會。”
老職工是很不容易,但也養成了很多壞習慣。也只有在“四人幫”那些資本家的管理下,才能像個正常工人那樣工作。胡EO微微的點了下頭,深吸了口香菸,吐着淡藍色的煙霧,淡淡地說道:“說具體點。”
“拆船的確投資少、見效快、利潤高,但我還是認爲不是個長久之計。爲了船廠的未來,必須要未雨綢繆的早作打算,絕不能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簡單的說……就是‘拆船、修船、造船’三步走!通過拆船積累資金、鍛鍊隊伍、提高技術,爭取在明年下半年把船舶維護這一塊做起來。等各方面條件都成熟了,再殺個回馬槍,重新開始造船。”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接着說道:“老爺子們那一圈並沒有白轉,從他們失敗的推銷經歷中,我發現沿海許多大型船舶製造企業,存在着很大的勞務缺口。我們在其他方面不行,但焊接技術還是過硬的。我琢磨着是不是由船廠牽頭,與技校一起開展船舶製造勞務外包業務。”
胡EO反應了過來,連連點頭道:“這倒是個未雨綢繆的好主意,在別人的棋盤上下自己的子,等條件成熟了把隊伍拉回來就能上。看來你下過一番功夫,不錯,接着說,接着說。”
這時候,李芸端着茶杯走了過來,一邊小心翼翼地遞到田文建面前,一邊笑吟吟地說道:“胡總夸人,還真是少見啊!”
“李小姐見笑了,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呀。”
田文建搖了搖頭,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繼續說道:“NYK的藤田副社長過些天來考察,之所以請他過來,不僅僅是出於採購廢輪的考慮,事實上我在曰本還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那就是NYK貨船的大部分船長、輪機長和高級船員是萬國牌,大多來自印度、歐洲和澳大利亞等國家,其文化背景五花八門。
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目前曰本青年大多不願意當船員,而近十年NYK船隊卻不斷擴大,在需要更多商用貨船的同時,更需要年富力強的優秀船員人力資源。
據我所知,他們按照傳統培已經來不及培訓出足夠多的新船員。現在正通過在船培訓的方式,從菲律賓等東南亞國家招募船員,邊幹邊學習。而這些外籍學員也根據曰本的有關法規,獲得實習生勞動報酬和相關保險福利待遇。”
在國內勞務外包不算本事,只有走出國門賺外國人的錢纔算能耐。胡EO猛拍了下桌子,指着田文建哈哈大笑道:“這棵大樹一定要抱緊,只要能跟他們建立上關係,那對現在的拆船和未來的造船都大有裨益,更別技校的收益了。”
曰中友好會館不僅僅只唱高調,拋開歷史偏見不談,人家的的確確做了一點事情。想到高村先生給自己出的這個主意,田文建不無感嘆地說道:“藤田這次訪華,就是衝這事來的。不過他的第一目標不是我們,而是滬市的一家海員培訓機構。至於能不能虎口奪食,那就看您的了。”
培訓費、中介費可不是一筆小數字,幹成了還有不菲的外匯。胡EO哪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想了想之後,立即說道:“李秘書,這件事你負責起來,明天就從各部門抽調人員組建一個團隊,專門研究這個項目。”
到底是幹大事的人,什麼時候都公私分明,剛纔還“小芸、小芸”的叫着,談起工作就成“李秘書”了。
田文建笑了笑,緊盯着他的雙眼,意味深長地說道:“胡總,對於船廠的未來我就這麼點貨了,至於接替我的人選,那還得您拿主意。集團公司人才濟濟,我想這對您來說應該不是什麼問題。”
胡EO微微的點了下頭,呵呵笑道:“既然這樣,船廠的事就說到這兒了,現在說說你的事。”
“我能有什麼事?”田文建一愣,一臉疑惑不解的表情。
“集團公司正進行股份制改革,而且要在春節前完成。你的關係在地方政斧,之前的薪金待遇我們就不考慮了。但你在鋼結構公司集資的那二十二萬,必須要給你一個交代。當然,船廠老職工們的集資款也一樣需要考慮。”
胡EO清了清嗓子,俯身翻出一疊文件,遞了過來,繼續說道:“現在有兩套方案,一是折成480手原始股,可以參與分紅,也可以等集團公司上市後流通;二就是連本帶息的歸還,不過要等到明年九月底。”
見田文建準備開口,李芸插了進來,善意的提醒道:“田書記,老職工們傾向於持股,於公於私,您得起個表率作用啊。”
老職工是假,集團公司領導和董事們是真吧?想到陳擁軍所說的那番話,田文建沉思了片刻,淡淡地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不搞特殊化了。”
就藍天集團現在的效益,480手原始股上市少說也得翻六七番。這就意味着之前投入的二十二萬,半年後將會升值到一百萬以上。胡EO可不認爲田文建在裝糊塗,便似笑非笑地問道:“田總,你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砸鍋賣鐵投入了二十多萬真金白銀,理應獲得收益,我能有什麼想法?”
話中有話呀!胡EO暗歎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看來讓你走是對的,眼不見心不煩嘛。”
田文建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說道:“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錢過不去啊!胡總,您多想了,真要是發了財,我感謝您還來不及呢。”
胡報國微微的點了下頭,一邊接過他手上的股權分配方案,一邊面無表情地說道:“感謝就算了,不過考慮到你小子的前途,我明天會讓審計督察部去市公證處,給你做個任前財產公證,省得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做文章。”
田文建可不認爲光自己享此殊榮,畢竟與自己投入二十二萬真金白銀相比,那些一分錢沒投,持有的原始股卻是自己幾倍的人,更需要通過法律途徑合法化。想到這些,田文建便一語雙關地說道:“的確有這個必要,看來審計督察部有得忙了。”
“做人難吧?”
胡EO並沒有生氣,而是意味深長地說道:“平時站着說話不腰疼,可事關自己卻又不一樣了,這就是雙重標準。畢竟咱們這個社會是人情社會,除非你決定一輩子碌碌無爲,否則就離不開這個圈子。”
是啊!這要是沒有關係的人,田文建一定會大罵打着股份制改革的幌子,肆無忌憚的侵吞國有資產。可面對着趙維明、常永泰等關心和幫助過自己的人,卻又說不出什麼來。當然,就算說了也沒用,人家並沒有侵吞315廠一分錢,甚至都沒有貪污藍天集團的錢,只是利用這個平臺,合理合法的騙股民們的錢。
唾手可得的錢誰不心動?
包括他田文建自己,面對着即將升值的480手原始股都無法拒絕。這跟市委組織部的新任命一樣,儘管他清楚的明白上任後會很艱難,潛意識裡也討厭那個圈子,但還是無法拒絕主政一方的誘惑。
就在田文建陷入沉思之時,胡報國乾咳了兩聲,繼續說道:“一個官員,沒有好的經濟條件,那就很容易走錯路。這點原始股對你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至少說能保證你衣食無憂,看不上那點小錢。”
田文建長嘆了一口氣,一臉苦笑着說道:“胡總,我真變了,我都快不認識我自己了。其實我並不是沒有選擇,就是下不了那個決心罷了。”
也許他真喝多了,竟然當着自己面說出這番話來。胡報國一愣,隨即拍了拍他肩膀,和聲細語地說道:“學而優則仕,這是幾千年的傳統。你並沒有錯,更無須爲此自責。”
話題有點沉悶,而且還涉及到隱私,李芸連忙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房間。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田文建苦笑着搖了搖頭,接着說道:“這些話也只能跟你說說,要是跟別人說,非得罵我虛僞不可。”
“虛僞是什麼,虛僞就是僞君子。這個僞君子也不簡單啊,首先得是個君子,不然就僞不起來。”
胡報國打趣了一句後,從抽屜裡又取出疊文件,臉色一正,凝重地說道:“南方科技聽說過沒有?大名鼎鼎的民營企業,據說要到虎林投資建廠了。”
真是冤家路窄啊!
要不是南方科技,他也許現在還跟身陷囹圄的張無涯夫婦一起,幫華新社J省分社搞“形象宣傳”。田文建的酒一下子醒了,連忙接過文件,飛快地瀏覽了起來。
“中成藥這一塊我們是放棄了,對虎林和盤山等縣的農業也沒什麼幫助。曹偉新與南方科技搞的這個公司加農戶的靈芝項目,從表面上來看的確可以讓農民增收。但對這個項目我卻表示嚴重懷疑,項目在你的地盤上,你今後得小心點啊。”
據田文建所知,雖然WTO多哈回合仍在談判中,胡EO卻已盯上了藥品知識產權國際保護談判這個熱點。
發達國家藉助WTO《知識產權協定》在全世界範圍內保護其藥品知識產權,而中國認爲生命健康高於一切,必須對此類權利有所限制,爲此雙方一直爭論不休。
國內有很多新藥,也有很多有意義的新藥。但國際上承認的只有青蒿素一個,其他基本上都是仿製。
就市面上佔97%以上的仿製藥,其生產與美國、印度等國家仿製藥生產的差距,還處在低水平仿製和低利潤混戰當中。6000多家藥廠都集中在低水平的價格層面競爭,利潤平均只有5%~10%,與國際上仿製藥平均40%~60%的利潤率不可相提並論。能吃飽飯就不錯了,更別提投入數十億去搞研發了。
製藥和電氣是藍天集團的兩大支柱產業之一,胡EO既要盯着國際上的知識產權保護,儘可能地把那些外國企業已在別國上市,但還沒有進入中國的藥品仿製出來,然後以新藥的身份進行申報,理直氣壯地享受新藥待遇;又要提防國內對手的惡姓競爭,侵犯他的“知識產權”。
對於南方科技那個即將殺過來的過江龍,胡EO自然格外關注,格外上心。
看着手中的文件,田文建徹底的糊塗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道:“胡總,他們不是做西藥嗎?怎麼到咱們這兒來改中藥了?”
胡EO點上了根香菸,臉色鐵青地說道:“搞中藥材不等於做中成藥,從他們的佈局上來看,應該是做保健品。雖然跟我沒多大關係,但我還是有必要提醒你,別讓他們鑽空子,省得將來禍害幾萬甚至幾十萬百姓。另外,南方科技也是個有背景的企業,跟他們打交道時要多留個心眼,別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田文建大吃了一驚,立即站了起來,拍了拍手中的資料,凝重地說道:“胡總,這份資料我先帶回去看看,看完了再還給您。”
“我留着有沒什麼用,你帶回去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