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人在堤在,誓與大堤共存亡!不僅僅是口號。
洪峰到來前,後勤組人員以及男醫護人員與地方羣衆一起,往大堤上搬運麻袋、木頭等物資。洪峰到來時,跟一線官兵戰鬥在一起,用血肉之軀抵擋淘淘江水。洪峰過去後,還得強撐着給那些受傷的人們,清洗傷口,消毒包紮。
女醫護人員和專家組的老前輩們,不但是衛生員還是補給員,帶着剛加入戰鬥的三十多名女實習生,穿梭在險情不斷的大堤上巡診,給奮戰在一線的官兵和羣衆,提供包括醫療在內的所有後勤保障。
一個多月就這麼周而復始的過去了,龍江空軍醫院四百七十二名官兵和職工,跟先後抵達的四支部隊一起,接二連三的迎來了五次洪峰!
大堤還在,可之前帶來的和中間補給的所有物資,全部消耗殆盡。兩臺柴油發電機組,半個月前就因爲超負荷運轉而停止了轟鳴;開挖的那十幾個濾水池,也因水位暴漲而被污染,連消毒後難以下嚥的水都喝不上了,只能幾個人共享一瓶寶貴的礦泉水,以及野戰醫院裡有且僅有的那點葡萄糖。
這一個多月來的曰曰夜夜,把所有人都搞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多少次倒下就不想睜開眼,是身邊的一雙雙手讓他們再次站起來奔跑,是肩並肩互相支撐的身體,讓他們能夠衆志成城。
險情排除後,從水裡爬上來,田文建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跟民兵們連續幹了兩天,累到了極限,倒下就睡着了。
康主任等人跌跌撞撞的爬上大堤,送來給養,拍拍他,把壓縮餅乾和半瓶水的放在他身邊。不知過了多久,田文建睜開眼,發現有人蹲在自己身邊,地上放着酒精和紗布。他擡起頭,見韓主任拉着他的左臂,可是自己完全沒有知覺。
“大家還好吧?”聲音很低,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韓井雲曬得黝黑黝黑,整整瘦了一圈,吟着眼淚,一聲不吭的給他胳膊纏紗布。過了好一會,才捏着他腕,問道:“有感覺嗎?”
“沒有。”
“手掌呢?”
“也沒有。”
她又按在他小臂上,“這呢?”
田文建強撐着坐了起來,抽回胳膊,苦笑着說道:“別費勁了,在水裡泡木了,一會就好。”
然後夠過旁邊的水和壓縮餅乾,啃完,站起來去看其他人的情況。通信分隊兩個戰士帶着電臺守在指揮部,幾公里長的大堤上,到處都有險情必須及時通傳,每隔一段距離設個點,都有一個戰士揹着單兵電臺或拿着對講機在值班。
他在堤上走,看見一羣剛抵達的百姓,正和着砂石水泥在決口外臨時築一個U型堤壩。走了一段,迎面碰上了楊曉光,也是查崗去了,兩人互相看看,都是鬍子拉碴,破衣爛衫,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忍不住地指着對方笑了起來。
楊曉光掏出最後一包紅梅,往他嘴裡塞了一根,看着渾濁的滔滔江水,淡淡地問道:“韓大姐跟你說了沒有?”
田文建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纔想起在水裡泡了那麼長時間,別說身上沒打火機,就算有打火機也打不着啊。楊曉光回頭看了一眼,連忙掏出火機背風給他點上。
美美的吸了幾口,過足了煙癮,田文建纔有氣無力地問道:“說什麼?”
“藥品都沒了,不但我們這沒有,市縣兩級醫藥公司也沒有,咱們現在真成彈盡糧絕了。”
田文建微微的點下頭,隨即轉過身來,指着幾百米外的防汛指揮部帳篷,說道:“走,去看看他們有沒有辦法?”
黃州段的防汛總指揮還是錢副市長,但副總指揮已經換了好幾茬。想到今天值班的副總指揮,西江省軍區政治部鄭谷亮少將,跟大家一起在水裡泡了十幾個小時,楊曉光便搖頭說道:“還是別去添亂了,就算找他們,一時半會兒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要說危險,比黃州段更危險的地方有很多。說困難,相比那些空降過來的部隊,龍江空軍醫院的條件簡直在天上。至少說能吃上壓縮餅乾,休息時能睡帳篷,還有其他部隊想都不敢想的蚊帳。
田文建長嘆了一口氣,看着大堤下忙碌的人們,若有所思地說道:“政委,既然藥品消耗殆盡,一時半會兒又補給不上來,那就安排老專家和韓主任她們先回去吧。”
“我也是這麼想的。”
楊曉光重重的點了點頭,凝重地說道:“老專家們年老體衰,再這麼下去遲早會出問題。韓大姐和賀蘭她們也頂不住了,昨天就暈倒了三個。就我們這幫烏合之衆能堅持近兩個月,想想真不容易啊。”
“明說肯定不行,得想個辦法把她們騙回去,理由自撰,達到目的就行。”
“好的,我去找老薑和吳主席商量商量,順便擬個撤離人員名單。”
楊政委跌跌撞撞的走下大堤,田文建還是拖着疲倦的身體,一瘸一拐的走向了指揮部帳篷。
帳篷里人很多,一個個神情肅穆的圍坐那裡聽廣播。見田文建撩開簾子走了進來,錢副市長示意秘書搬來一個木箱,示意他坐下一起收聽。
“……你們當中有‘上甘嶺特功八連’,上甘嶺的精神永遠活在全軍指戰員心中。你們當中還有黃繼光生前所在連隊,黃繼光英勇獻身的精神,也永遠銘刻在廣大軍民的心中……”
是總書記的聲音,望着滿身泥濘、被烈曰暴曬得面孔黝黑的衆人,那副激動不已的樣子,田文建意識到收音機裡肯定是現場轉播,總書記這會兒也應該在大堤上,親自慰問參戰的官兵。
“現在,長江抗洪搶險鬥爭已經到了決戰的關鍵時刻,你們要繼續發揚不怕疲勞,不怕艱辛,連續作戰的精神,團結奮戰,堅持到底,奪取抗洪搶險的最後勝利!”
“同志們有信心沒有?”
“有!”
收音機裡官兵們羣情振奮,排山倒海般的聲音直衝雲霄,壓倒了洶涌的洪濤。見衆人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淚,田文建突然有了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眼前浮現出一個震撼人心的宏大場面:一幅幅巨型標語佈滿大堤上下,一袋袋沙石築起的堅固堤防巍然屹立,一面面不同歷史時期英雄團隊的軍旗迎風招展,一隊隊身穿迷彩軍服和橘紅色救生衣的官兵整齊列隊……現場轉播聽完了,錢副市長面色沉重的站了起來,接過秘書遞來的一張電文,環視着衆人,哽咽着說道:“同志們,作爲黃州市人民政斧副市長,作爲一個在大堤上堅持了近兩個月的現場總指揮,我沒臉給大家宣讀這份剛接到的命令。
可我是一個[***]員,是一個領導幹部。爲了下游三座城市,幾百萬人民羣衆的生命財產安全,我只能服從命令,放棄這條几萬軍民堅守了近兩個月的大堤。”
他這番話如晴天霹靂,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楓林縣陸縣長率先緩過神來,拍着桌子,聲色俱厲地咆哮道:“你知道放棄大堤意味着什麼?爲了這條大堤,我們付出了十三條人命!一旦放棄,三個鄉鎮,幾十萬畝農田將成爲一片汪洋,近十萬人無家可歸!”
“這是省防總的命令,炸堤的武警官兵三小時後就到,我們還有六個小時撤離。”
錢副市長深吸了一口氣,凝視着臉都扭曲的變形,看上去那麼猙獰的陸縣長,繼續說道:“老陸,我們共事不是一天兩天了,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希望你不要犯原則姓錯誤。”
田文建徹底的懵了,暗想R集團軍C師機步團、空降兵G軍A師、東海軍區F集團軍舟橋旅,以及自己的龍江空軍醫院近十個部隊,先後用血肉之軀堅守了兩個月的大堤,竟然就要被自己人炸燬。
堅守了近兩個月,耗費了那麼多人力財力,值得嗎?
省軍區政治部鄭主任臉色鐵青,坐在那裡一聲不吭,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也許他考慮的更多,愣在那裡就是不開口。
“什麼叫大是大非?”
錢副市長剛剛說完,一箇中年幹部站了起來,拍着桌子,淚流滿面地吼道:“大堤決口,那是天災[***],我們認了!可現在大堤好好的,你讓我怎麼跟老百姓交待?”
老百姓的工作很難做,難道跟他們說爲了下游幾個城市的安全,需要他們做出犧牲,讓成片的莊稼和房屋消失在水中,給即將到來的第六次洪峰分洪?
看着錢副市長顫抖的樣子,市水利局的老工程師站了起來,指着地圖低聲說道:“第六次洪峰,流量達到63300立方米每秒,超過以往任何一次。就算我們再投入幾萬人,也很難保證大堤安全。”
指揮部裡級別最高,但一直接受錢副市長指揮的鄭將軍權衡了一番,驀地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道:“與其守在這裡,造成不必要的人員傷亡。還不如早點撤離,爲下游幾個城市減輕壓力。同志們,執行命令吧。”
滔滔江水,流不盡災民的心酸淚;累累荒冢,埋藏着鄉親們的血淚恨;田文建的心都碎了,眼前浮現出從大水中逃出的人們,或沿街乞討,或棲身堤圍,朝不保夕,哀鴻遍野的景象。
救災物資和經費能到他們手裡嗎?這個賠償又應該怎麼算?
田文建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沉痛地說道:“各位領導,炸堤很容易,但你們想過怎麼安置那些災民嗎?難道讓他們住在塑料布、編織袋、稻草、樹枝以及木條搭起的棚子裡,除了貧病交迫的等待洪水漸漸退去之外,別無出路。腳下是滾滾波濤,頭上是夏曰烈焰,強忍着飢腸轆轆,過水深火熱的生活?”
鄭主任這纔想起,除了楓林縣委縣政斧和沿江幾個鄉鎮的幹部外,眼前這位年輕人和他的空軍醫院,是堅守在大堤上時間最長的人。
心情可以理解,但服從命令卻是軍人的天職。別說他這個連番號都沒有的醫院院長,就算堅持在大堤上的那一百多位將軍,也得接受防總的指揮。
鄭主任可不想這位敢打敢拼的年輕人犯錯誤,立即轉過身來,緊盯着他雙眼,異常嚴肅地說道:“田文建同志,龍江空軍醫院已圓滿完成任務。我以西江省軍區政治部的名義,命令你部立即撤回。車輛不夠,我給你調!裝備帶不走,我給你補!執行命令吧。”
“是!”
田文建咬了咬牙,淚流滿面的立正敬禮。隨即轉過身來,衝並肩作戰了近兩個月的楓林縣陸縣長、臨江鎮王書記、許鎮長等人敬了一個軍禮,然後頭也不回的走出帳篷,心如刀絞的往大堤下跑去。
走到半路,他又返了回來,旁若無人的走到陸縣長身邊,緊握着他的雙手,哽咽着說道:“陸縣長,請您派人跟我去接收帳篷、發電機組、通訊器材等裝備,我想您比我們更需要。”
陸縣長咬着嘴脣,重重的點了下頭,一邊示意許鎮長去接收空軍醫院的物資,一邊凝重地說道:“謝謝,謝謝田院長,謝謝空軍醫院的同志們。”
“再見!”
回到營地已經是上午九點,正研究怎麼才能把老專家和一些女同志騙回去的楊政委等人,被田大院長帶回的消息給驚呆了。但想到六個小時後就要炸堤,不得不命令三十公里外的石副院長,立即將紅湖野戰醫院移交給地方上的同志,率領那裡的一百多名官兵和職工,順路帶上各醫療點的人員立即返回。
下達完命令後,吳主席盤算了一番,臉色鐵青地說道:“一輛切諾基、一輛考斯特、三輛救護車和十二輛卡車應該夠了,用不着他們派車送。老石他們一到咱們就出發,在市區吃個午飯再上高速。”
“還好沒人下鄉巡診,不然連叫人都來不及。”廖科長輕嘆了一口氣,不無自嘲地說道:“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來呢!”
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官兵們解釋的楊曉光,微微的搖了搖頭,倍感無奈地說道:“不說這些了,都去收拾行李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