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待續(一)
路少非本來已經走到了吃席的地方, 剛和同門寒暄了沒幾句,正要坐下吃飯,卻突然聽到一個女子的悽唳:“不——!”
聲音傳到這裡的時候, 已經非常弱了, 那個聲音帶着一種說不出來的熟稔似的, 他心頭一跳, 趕緊站起身來, 緊張地拽住一個師弟的手臂:“你方纔聽到什麼聲音沒有?”
那師弟看着路少非,覺着平日裡都是笑呵呵的師兄今日怎麼有些怪怪的?他道:“沒有啊?說話的不都是咱們這兒的人麼?”路少非緊鎖着着眉頭,道:“不, 是方纔有一個女子在喊‘不’。”
那師弟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師兄, 肯定是你幻聽了。”
路少非點點頭, 心裡卻依舊有困惑, 又去問別的同門,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聽見。
路少非心裡有些急了。
他可沒忘了——顏夕還跟明遠在桃花林那邊說話, 而那個聲音……也是從桃花林傳出來的……
心裡驀然涌起了一個不好的預感!路少非突然御劍狂奔至桃花林。身後有師兄弟還在問:“師兄(弟)你要去哪兒呢!”
路少非不知道怎麼,也沒有回答,心裡十分的擔憂,像是走慢了就會丟掉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似的,他趕路趕得很急, 原本吃席的地方離桃花林就不是特別遠, 只是聲音再大, 到了那裡都會自動變成嗚嗚咽咽的風聲。
飛至桃花林上空, 路少非簡直是一寸一寸地掃視着地面, 生怕一不小心就將顏夕看丟了。
林子裡的確有個女子的哭聲,他聽得很熟悉, 除了是顏夕的哭法還能有別的?
他們相熟了一百多年了,別說她哭的聲音,就連她中途有幾下停頓、有多少小動作,是真哭還是假哭路少非都一清二楚。
這一次……一定不會認錯!路少非心裡想着,一個俯衝下去。
然而看到的景象卻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
這裡,沒有顏夕蹤影。
他不僅怒上心來,看着明遠懷裡抱着個小姑娘,分明是明溪,她哭得可真悽慘,簡直跟死了爹媽一樣,路少非有些不厚道的這麼想。
明遠抱着他新收的女弟子,表情有些空白,冷冷淡淡地看了路少非一眼。
路少非心頭不滿,降落下來,然後將劍收了起來,看着明遠譏諷地一笑:“喲,豔福不淺吶!”
明遠淡淡地看他一眼沒有答話,眼睛卻盯着不遠處的虛空。路少非一向桀驁不馴,唯獨對着顏夕的時候和顏悅色的,但也總是會時不時地冒出幾句有些欠扁的話來增加自個兒的存在感。路少非見明遠不答話,又問:“顏夕呢?”
這三個字一出來,竟然沒人說話了,就連明溪都止住了哭泣。從明遠懷裡擡起頭來。
路少非看着她的臉,心想:明遠他,究竟是從何處找來了個這麼像顏夕的人?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簡直一模一樣。
先前顏夕看到這個女弟子的時候一臉的悲愴,想來是受了不小的打擊,可是她只是被對明遠的迷戀衝昏了腦子,只要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個明溪跟她有多麼相似的地方。
雖然明溪看上去容貌盛極,並且看起來要年輕很多,就跟凡間女子十六七歲似的,然而,她是多麼像失憶前的顏夕。
路少非,他從來不敢跟顏夕提起她失憶前的事,雖然看上去,她已經恢復了記憶,可是唯有路少非知道她沒有。
明遠失憶前,性子和現在差的不多,看人都是冷冰冰的沒有溫度——當然也只是他的想法,不少人都還是覺得明遠待人接物很合乎事宜,爲人溫瑩如玉,是個好官人,只不知日後哪家姑娘有此福運能嫁給他。
而顏夕……
她恐怕什麼都忘了……恐怕她連自己先前的性格忘記了!
她九十多歲的時候,開始嚮明遠一樣,對着旁人就是白紙糊了臉似的,五官雖美卻跟是畫上去的差不多,叫人看一眼,夏日炎炎都得憑空結一層霜一樣。殺傷力可所謂不強則已,強則驚人!
說話的口氣更是跟明遠如出一轍,也不知道是獨自對着鏡子練了多久才能做到這樣的分毫不差。
他看着她,心中絞痛,卻不知該如何相勸。這畢竟是她自己選擇的,他無能爲力。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那二三十年,是她過得最艱辛的時刻。
到了最無助的時候,她方纔向他求助:“路少非,路少非……你幫我好不好,我好痛苦。”她的淚灑下來,滴到他的手臂上,砸在他的心尖上。
生疼。
他知道她的苦,所以總是守在她身後,看着她的影子,然而看着她連脆弱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執迷於追逐他的影子,卻時常連背影都不留一個給我。
可偏偏,他不怪她,一點也不怪。
那天晚上,他輾轉了一夜,最後還是下了一個決定。
——他去偷學了自己派的禁學“驚鴻照影”。
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他終於有所成,然後授予了她。
他想,爲了搏她一笑,哪怕是被師父責罰、被趕出穎鄔派,也在所不惜了……
只爲,搏她一笑……
在她學習這個近乎的一個多月裡,每個晚上他都無法安睡,索性偷偷從山上爆出來,去凌渠她的窯洞裡看她的睡顏。
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見到了……
他當時是這樣想的。
畢竟,驚鴻照影的功效就是吸吸取被施法人的記憶,而明遠,平日裡都是冷麪待人,可是看着她的眼光亦有不同——只是,絕不可能只是看徒兒的眼光!
他也不確定,這驚鴻照影之於她,是幸還是不幸,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她喜歡明遠,既然這樣,就按照她喜歡的去做就好啊!何必管那麼多!要是明遠不能給她幸福,那再將她奪回來也不遲!反正……他永遠都站在她身邊。永遠無條件地給與她一切。
她學成之日,就尋了個藉口,讓明遠陪她一起下山,路少非尾隨其後,跟着她去了一個破道觀裡,彼時路少非居然還有心思微笑,有些寵溺地想:顏夕,你的眼光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差啊!
施法之後,顏夕二人竟然陷入了沉睡,他想盡一切辦法竟是無能爲力!探着他們的心脈,卻沒有半點問題!
路少非盤腿坐在他們身邊三天三夜,守了他們三天三夜,可是二人依舊沒醒,他有些急了,因爲初次之外,他的神識還探到瀛洲派人來尋他們三人了!
路少非心想:顏夕好不容易纔施法成功,若是因爲被瀛洲的人尋去,那她不就白費功了麼?
可是……
他心底的私念叫囂着就讓瀛洲的使者來!將她尋回去!
似乎只有這樣,他們纔有可能回到以前,她依舊還以知己的身份陪在自己身邊,而不是常常念着明遠的名字就倏爾淚流滿面,路少非總是癡迷地看着她的睡臉,有些不捨,指尖在她的臉上滑來滑去,不小心擦到了她的嘴脣。
柔軟的,帶着一點溫度。
他的手一直摹着她脣的形狀,最後像是狠了狠心,輕輕地俯身吻住了她的脣角。
顏夕,你欠我的。
他這樣想着,然後施法將整個道觀用結界罩住,雖然這很耗靈力,可是此刻也別無他法,總得遮住這二人身上的氣息吧……?
然後他扯下自己隨身攜帶的帛錦,施法寫了幾個字,最後戀戀不捨地離去。
自投羅網可謂是最簡便的方法了。
路少非站在劍端,看着那個離他越來越遠的破舊道觀,微微笑了一笑。
其實,顏夕,只要你好,我便別無所求了。
明遠聞聲擡起頭來,手依舊無意識地搭在明溪的腰上,眼睛卻定定地看着那桃花崖,面色蒼白。路少非心裡惴惴地不安着,儘管他向來對此人不感冒,可是到了這時候,卻恨不能自己可以將耳朵豎起來聽清他的每一句話。
然而明遠卻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來,眼神空洞如死:“……她,從那裡跳了下去。”
然後復又喃喃:“從那裡跳了下去。”
路少非就看着那個顏夕眼裡神一樣的男子,無聲地張合着嘴,突然暴怒。他道:“明遠你他媽的都幹了些什麼!她怎麼會自己從崖上面跳下去!她傻了不成!!!”一拳頭揮了過去,然而明遠不躲也不閃,碧綠色的身影竟像是凝固住了一樣,路少非看着他那模樣,覺得自己此刻一個拳頭下去估計也打不出個什麼效果,於是拳頭偏離了一寸,拳風輕輕帶起他的頭髮。明遠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那處虛空,路少非拳頭緊攥,指尖有些發白,居然一個拳頭往旁邊一棵桃樹上打去!明溪道:“路少非!你別打樹!你別打壞了樹!”路少非轉過頭來,眼圈竟因爲瞪得太大,有些微的發紅。他轉頭看向明溪,手指有些顫抖:“告訴我,你是誰!你他媽是誰!”
明溪站起來,揩了揩未乾的淚痕,正色道:“我是……”
一直沒有動作也不曾做聲的明遠突然站起來,拉起明溪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後,看着路少非道:“她已經離開過我一次,我絕不讓她再次離開我。”然後,沒有管表情錯愕的路少非,牽着明溪走了。路少非覺得他的身影很是絕情。
不久之後他像是聽到了觥籌交錯的聲音。——想必明遠此刻正在招呼賓客吧。他居然還有心思宴請賓客!
路少非口中苦澀,心想:顏夕,看,這就是你愛的人。
你分明是……愛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