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我輕輕拉了一下路少非的衣角, 他低下頭來看着我,明遠的眼光也隨之掃了過來。
本來劍弩拔張的氣氛,瞬間就淡了,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對路少非耳語道:“我……跟他就說會兒話就好……”
路少非皺着眉看着我, 不語。我道:“你放心, 明遠……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畢竟他從來都那麼寵我, 哪怕在寵我的時候也板着一張臉。他不曾厲聲呵斥過我,也不曾鞭笞我,爲什麼現在路少非還要這樣擔心、我也沒有勇氣?
或許, 明遠他纔是那個最無辜的人。
他什麼都沒有做,卻讓徒兒這樣, 怯怯地靠近他。甚至, 在靠近他以前, 還要和同來的人一起合計一番。
明遠眼裡似乎是有些悲涼,桃花的豔影映襯在他的碧衣上, 看起來無疑是增添了些許暖意,可他的身影卻顯得那麼寂寥,我看着他的身影,突然想哭。
花事暖暖,怎敵得過世間的寒。
他三百餘歲, 可是當時身邊只有我一個不懂他的弟子, 不也十分寂寥?
現在, 幸而有明溪, 明溪懂他, 他不該寂寞下去。
時間本來難逢知己,更遑論修真者。他若是能遇見一個能給他帶去幸福的人, 哪怕不能成親,相守一輩子,總該沒什麼問題,只要不太出格。
路少非即將回避,他有些挑釁似的看了明遠一眼,眼裡倒像是有些許的傲氣,明遠死抿着脣,見臉上盯着他,也回敬了一眼,然後眼光落到我身上。我想,我無助的神情要是被他看到了……那他會怎麼想?會不會傷心?
路少非嘴角勾起一抹慣常的譏諷的笑,又附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你有沒有發現,那個明溪……很像你?”
我心頭一震,不禁拉住他的衣角,想讓他繼續說下去。
然而,他直起身子,臉上卻顯現出一種薄涼,像是自言自語般的:“我怎麼會跟說這些?”然後垂眸看了看我拽住他衣服的手,笑笑,一根一根的掰開,又笑着說:“這一次是你自己選擇的,是你要我走的。……我不在這裡,不能幫你了。”
我突然覺得,像是要永別了似的,可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也沒有擔憂亦或是關心地看我一眼,竟輕飄飄的走了。
這裡只剩下我們二人,叫人有些無端的尷尬。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中間有那麼十幾丈,卻沒有人敢踏過一步。彷彿只有隔着這麼遠的距離,我們才能好生說話。
我是怕逾矩,他是在擔憂什麼麼?
正在想着,他卻緩緩地走過來,像是方纔的猶豫都是我的幻覺,他只是走的比較慢而已。
可是他越是走得慢,就越是考驗我。林子原本就很靜,因此他的腳步倒不像是踏在地上,而是一下一下擊在我心裡,叫我有時間去想他究竟爲何要走過來?明明——他站在那裡也能看見我,我們之間可以隔着十幾丈說話,那樣指不定還能更輕鬆些。
我覺得我笑得很牽強,可是我好歹還是掛出了笑。而明遠,他在所有人都走後,連客套的笑都沒有了。
這樣的他讓人覺得很危險。
叫人摸不着頭腦——先前的謙謙君子哪裡去了呢?
我此刻緊張得手都不知該放何處——要是他還是那個謙謙君子的扮相,一味跟我說客套話也好啊,我們就像是陌生人一樣對話,指不定都比現在好。
這樣的他,讓人覺得害怕。
他此刻離我有些近,專屬於他的清冷的氣息又將我包圍,我好不容易纔讓自己從即將被迷惑的情形中清醒過來,見他還有朝我走過來的想法,居然想也沒想給他鞠了一躬,剛好將他阻擋在了半丈之外。
他問:“你爲什麼要鞠躬?”
我跟路少非混久了,昏話想也沒想就自發的從嘴裡冒出來,這磨嘴皮子的功夫我可是日益見長,磨嘴皮子的技術課不是一言半辭能夠說清楚的,反正就是拖時間而已,如此看來,這一技術還是很有前途的:“我方纔一近貴派,突然感受到了一種無可抗拒的威嚴,先前又細細的想了想,心中感慨甚多!這一百多年來,掌門您對我的恩重如山,我一直都銘刻在心裡!感恩之情瞬間噴薄而出,總覺着不給您做牛做馬都不能償還!可惜我已不在凌渠,若我還在,定在您鞍前馬後伺候着!因此心裡雖萬般不捨,卻也無可奈何,情至深處,不由得給您深深鞠上一躬,還望掌門見諒,原諒我的魯莽與失態。”
這一席話,成功地將他阻隔在了半丈之外,我的心跳總算不像方纔那般劇烈地跳動了,甚至覺得這一席話出來,我心裡的鬱結之氣還稍稍減弱了!真是甚好甚好,早知道這些話有用,我老早就該說了,死憋着有用麼?
他看着我,沒說話,卻感覺到他身上傳來一種刻骨的悲哀,他笑笑,竟然像是一柄刀刃,直直在我心坎上剜了一刀似的,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覺得此人美雖美矣,卻失蹤帶着些常人捉摸不到的心思,這預示傢俱了我跟他之間的代溝。我本來覺得我先前那一通話已經成功冷場了,沒想到他亦是以一種常人不可及的思維硬是接了下去:“你的髮簪,很好看。”
我愣了愣,不由得撫上了頭上那支木簪,上面的牡丹花紋在我手下幾乎要盛放開來。
我此刻居然還有心思想:師父果真是師父,原以爲先前那通話已經夠渾了,足夠讓人頭疼一晌,怎想他一句話七個字,竟然讓我連哽咽的力氣都沒有。眼中流淚,心內成灰,我此刻方能明白那種無奈——
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心裡痛苦扭曲到無可救藥,像是用烈烈的篝火炙烤,情深不壽,那樣的深情終會將心焚燒得一乾二淨,終有一日,心中再沒有了深情,只剩下枯槁的灰。
我謙遜道:“不敢當不敢當,這樣的小玩意兒,恐怕還入不了您的眼,貴派的寶庫中,想必真正金貴的東西不少,何況這樣的東西,您隨手都能雕來幾個,指不定還刻得更好!”竊以爲我這馬屁總算拍到了馬屁股上,他總該不會生氣了吧,只是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突然有些心虛,勉強繼續說道:“要是您擔心沒有練手的……那一會兒我吃過酒席就去幫您砍幾棵樹,您想雕就雕,明溪小姐反正也用得上。”
他眼神冷凝起來,笑得刻薄,“明溪……她算哪門子小姐?”
我暗自一思忖,難道他的意思是我們修真之人,不該有什麼落後的門第觀念?
沒想到先前的馬屁,還是拍錯了位置啊……
於是我趕緊補救:“是是是,她不算什麼小姐,”接下來卻不知道該接什麼好,瞄了瞄他的神情,道:“那我應該怎麼稱呼她啊?”
明遠撫了撫額頭,稍稍退後一步,面上痛苦之色盡顯。
旁邊有棵桃花樹,他順勢倚上去,十分疲憊地問我:“你以爲她是誰?”
我恍然大悟:“若是按照輩分來說的話……我應該算她曾經的師姐,”我又瞄了瞄他的臉色,似乎更差了。他……本不欲讓我繼續以他徒兒……曾經的徒兒的身份來說話吧,於是我立即改口:“若是按現在來看,她應喚我一聲師伯。”
明遠哈哈大笑起來,一個重拳錘在桃花樹上,桃花紛紛而降,然而這樣夢幻的花,卻在他的眼神中顯得越發的薄涼,一片片輕盈的桃花花瓣竟化作了一柄柄利刃,直戳我心窩子。
我看着他暴怒的情形,心裡顫了顫,卻還硬撐着不上前,也不知道他那樣的身子骨,能不能收住先前那麼大的李?他的手可無虞?
然而,我始終沒有勇氣上前,去看看他的手如何了。
他像是有些無助,定定地看着我,我心裡難受,不敢去對上他的眸,因此一個瑟縮,真打算在地上找條縫隙,鑽進去得了。
哪怕我的心已經千瘡百孔了,在他的眼神下恐怕會在千瘡百孔之上更添千瘡百孔……指不定,還強烈漏風。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臉。他不屬於我,他的眉目我自然也無法正大光明的去貪戀。所以,把心埋起來吧,別去看他了……
我的眼光一直黏在他的衣袖上,碧色的衣袖竟露出了點點的紅色,心頭一驚,不知他是用了多大力氣,才讓血滲出來。我不忍地別過眼去。
耳邊,傳來他平靜至極的聲音:“顏夕,我不逼你了。”
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猛地擡頭看他。他有些虛弱,和先前的模樣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他怎會虛弱至此,明明先前看着都好好的啊……!
他有些疲倦的笑笑,更像是一種自我嘲諷,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皇宮的時候,你對我說過什麼?”
我又愣住——我,當真從未想過,他竟然會主動跟我提及當時的事。
更沒想到,他可以提得這樣雲淡風輕。
我看着他呆呆地反問:“在皇宮裡我們說過那麼多話,你說的是哪一句?”
心裡卻驀然想起一日裡我們的對話來。那日,晴天他們邀我們去宮中。
我問他:“明遠……如果以後,有一個跟我長得一樣的女子出現在你面前,你會不會愛上她?”
明遠道:“夠了,顏夕!”
我固執的問:“會不會!”
他道:“我們該去晚宴了。”
我艱難地笑笑:“怎麼?難道……掌門也覺得明溪像我?”
明遠定定地看着我:“我早不該抱希望,本來以爲你見到她會一切都懂……”
耳畔似乎又響起一個女孩銀鈴一樣的聲音,我打斷他的話,自顧自地低下頭,道:“師父啊……你不能這樣啊。明溪她只是一個小女孩,雖然你的心思我能懂,可是,你們年齡差距會不會大了一點?不過我們修仙之人……這也不算什麼。三百多歲罷了!……還有……她雖年幼,可是待人處事還是很有一套的,面對親近的人的時候,又會撤下所有的防備,就像一個小孩一樣。有時候她如果不懂事了,您可不能不懂事啊,還是要剋制一點的好,別在旁人眼裡落下口實,這樣不好。”我頓了頓,最後垂下眼看地,道:“師父,你……別負了她。”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剋制自己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然而心裡都空了,難道還會怕疼麼?
我不疼,我不哭。
明遠眼睛很亮。曾經我以爲他寒星般的眸光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星辰,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的眼睛本來就是長那個模樣,又不是專門爲了誰誰誰變成這樣的。現在想來,真是傻得可笑。
正沉默着,明溪卻突然過來了,她先前帶着師父他們去吃席,並沒有聽到明遠叫旁人迴避的事兒,所以還是過來了。
她走過來的時候,衣袂飄飄,長髮及腰,看起來遑論多美了,我看着……稍稍有些自卑。
她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明遠身後,原本我站着的位置。
我看着她,她衝我微笑,吐了吐舌頭。
她也不過少女心性,我曾經也像她一樣。我也沒有立場去指責她,說些刺耳難聽的話,她很黏我,雖然我們應該算是第一次見面,然而卻有一種熟悉在流淌。
我不能說些刺傷這個女孩的話。
明遠對明溪站在哪裡絲毫不關心,依舊保持着那種姿勢看着我,眼裡有些頹然:“顏夕,你看着她,果真不懂麼?”
我笑了,漸漸朝一個方向退了退。
他神色驟變,疾步過來,我看着他,心裡突然升起一段悲哀。
明遠,我都懂的,我都懂的。
你喜歡誰我都知道,你要她名正言順呆在你身邊,你要她沒有歉意地好好活,我做了你百年多的徒兒,自然該體諒你,該明白你。
所以,這也該是我償還你的關心的時候了!
我輕輕地揚起笑,問:“師父……我還能叫你一聲師父麼?”
明遠距離我也不過二十丈,而我先前走到這裡,離崖不過五尺。
明溪很安靜,在我們兩人對峙的時候,她雖然一直呆在明遠身後,可是她安靜得就像是——
這裡只有我和明遠兩個人。
我道:“師父,我愛你。”
他點頭:“我知道的。”
我天真的笑着:“師父,謝謝你。”
他道:“要謝我就跪下,站着很沒誠意你不知道麼顏夕!”
我依舊是笑着:“師父,你要我跪我便跪,這不是很廉價麼?”我抹了一把臉,有些微的涼意。我看着他,問:“我在你心裡,已經很廉價了吧?”
他搖頭,臉色有些發白。
能夠看到他緊張,真不容易啊。他緊張我,他還在乎我。
雖然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牽連了,可是他還在乎我。
這已經足夠了。
我付出那麼多,也不過只是爲了一個人的讚賞,爲了讓那個人的眼光一直放在我身上,我小時候真不懂事,爲了他注視到我,不是那樣看我一下就別過臉去,就不斷的闖禍,看着他對別人賠禮道歉,我心裡雖難受,卻仍能感受他的關愛。
後來漸漸懂了事,知道他一定不喜歡鬧哄哄的女孩子,因此一心想成爲一名大家閨秀,讓他能夠明白,我可以爲他改變自己,卻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輕聲道:“師父,我把命還你。”
把命還你……
師父,是你救了我,是你這麼多年養育我。
現在你不需要我了,我把命還你好了。
我縱身跳下懸崖,風很涼。心很平靜。
眼前似乎出現一幅畫卷,在緩緩展開——
我跳下懸崖之後,明溪瞬間有了表情,“不——!”她想撲過來,明遠以一種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迅速攔截住她:“小溪,你冷靜一點!”
明溪掙扎着,手用力地前伸,似乎是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她淒厲地哭喊:“不……!”
明遠抱着她,沒有說話。
明溪的表情可怖極了,就像是隨着那人跳下去,她的生命也到了盡頭一樣。
“不……”她的臉埋在明遠懷裡,肩膀抽動着,不可置信的呢喃着一個“不”字。
雖然我看不到,卻能感受到她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哀。
我的一生到這裡算是結束了。都說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我還沒有老,卻爲解相思死了。
生與死麪前,愛什麼的,都成了浮生一夢,夢完了,睡醒了,就好了。
明遠……江湖不見,此生,不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