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就在這時,明遠握着我的手緊了緊,我方纔回身,疑惑地看着他。明遠眼光直直盯向半空中漂浮的鬼。
他們似乎開始動作了,空氣中瀰漫的不是剛似那樣和睦的氣氛,反而給人以一種劍弩拔張的錯覺。我擡頭一看,天色已近午夜,不知何時,我二人竟然在此潛伏了一個多時辰。
只見先前那豪放地挽着一鬼的無頭鬼大叔面生有些凶神惡煞了,眼底的慾望怎麼遮也遮不住似的,直直盯着一戶人家的屋內。我正想着,他就如同瞄準了一個目標似的,往他眼神所盯着的地方慢慢的移動,如若他還能和人一樣,將腦袋豎在他自個兒頭上的話,我想,他必定已流下了長串的哈喇子……
眼見着他將自己龐大而又虛無的身軀移到了那間屋子裡,我趕忙想跟去,當下明遠卻拽住了我的手,讓我不要動。我仰頭看向天際,發現空中虛無的鬼影已經鋪天蓋地接踵而來,似乎是要形成一個包圍圈,覆蓋了這整整一個村莊。
我心裡有些陰寒的錯覺。
想我二人出身道觀,今日卻被一羣小鬼困在此處?
天已然變成了陰沉沉的灰色,無數的鬼影都向着那些屋子裡奮進。
沒想到此刻我竟然還會自我打趣:這些鬼幸而是沒有身軀的,否則,一旦這麼多的鬼進去了,還不得把房子給擠垮?
明遠似乎並沒有在意我的想想法,他仍是牢牢的握住我的手,一邊擡頭看天。
突然他的嘴脣動了動,似乎是在念咒語,我壓抑着呼吸,不敢去打擾。只見他的額頭之上猛然出現了一個烏黑的眼睛!
我想,這難道是什麼竅門?第三隻眼乃是佛之眼,傳說能穿透所有有形有質的東西看到些常人不能看到的。能使出這一招的,不是頂頂有天賦的常人,便只有……
我搖頭笑笑,覺得那最後一種可能勢必是不可能的。
——或許,明遠只是天賦稟異,比我這做師父的強多了罷了!
他又念出了方纔那段咒語,將手平攤在我的面前,然後貼在我的額上。
我居然就透過了他的手掌看見了屋內的景象,當真讓我心驚膽寒啊!
那些鬼一點一點的將身子穿過牆壁,然後爲了爭奪食物,與裡面的鬼打起來。我定睛一看,那些食物,無疑都是些腐屍!
那個無頭鬼大叔手裡正拽住一個與他相貌無異的腐屍看着被他消滅的那些鬼咧嘴大笑,然而,還不等他笑完,就突然冒出一隻淘氣鬼,從他身後鑽出,毫不留情的給了他一鍋鏟子,然後高高興興的從腐屍上扯下一塊肉,塞嘴裡去了。
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些鬼,分明都是在吃自己的軀體啊……
若真是這樣,那也不該如此簡單的。
我神情複雜的看着那些鬼。
他們是如何死的?
他們死了之後,又如何變成了鬼?
爲何片刻前,他們一個個還哥倆好的喝着酒,片刻之後卻廝殺着搶食腐肉?
若說是鬼性作怪……倒不如說是人性險惡吧……
我又仔細看了看那腐屍,似乎才失去沒多久。他們就已化作了鬼吃自己生前的軀殼,似乎是……有密謀的饜食?
亦或者,是有人告訴他們……
我心裡想着,不免有些驚悚似的。就在這時,明遠在我手心裡寫了四個字:稍安勿躁。
我實在是覺得沒有必要。一則,我纔是他師傅。這般將我護得嚴嚴實實的,總讓我有一種他是師父我的徒兒的錯覺。二則,我並不是小孩子。
這村子奇怪之處我已有發覺,不過好奇的是,他們爲何會如此。
明遠見我神色未變,又在我手心中寫下:明日再來。
我好奇的看他。
他似有察覺,擡起眼來看我。
我的心霎時就滿了似的。他的一雙眼裡只有天地與我,青絲垂下,有些遮擋住了他的臉,我輕輕的爲他拂開,初時,他身體有些僵硬,在我期許的看他一眼之後,方纔好些。
我垂下眼。
——似乎,我低估了他容貌的魅惑能力……?
*
我在心底輕喝一聲:“青霜!”
青霜劍自我腰畔騰出,我伸出手在它身上一點,它就如通靈了似的漂浮在半空中,我輕輕一躍便上去了。
然後我對着明遠伸出手去,心想,他未必能夠上來,沒想到那小子罔顧我的好意,反而腳下生風似的,輕而易舉的就上了我的劍。我喉頭跟梗了什麼似的,只覺得我當真有個好徒兒啊……這徒兒似乎比我這師父還強,當真叫我……情!何!以!堪!
他從一旁的樹枝上折了一隻下來,插在地上,將自己手指咬破,滴了一滴血下去,然後口中唸唸有詞,沒一會那血跡就消失了,樹枝卻跟吹氣似的長得老大,枝中又生枝,葉葉相交通,倒像是構成了一個結界般的模樣,將我二人護在其中。
他鄭重其事的對我道:“今日情況特殊,師父,你只得委屈一點……”
經他這麼一點,我霎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二人雖名爲師徒,但也得分男女。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畢竟不是什麼好話。
我點點頭,大度的說:“我二人師徒多年,哪怕不用說,我也知道你對爲師沒有二心的。既然如此,靠在一起歇息也沒什麼。明日裡我二人均有許多事需要忙碌……”我瞄瞄他的臉色,沒出現什麼異色,於是拍拍我身側,笑眯眯的對他道:“來,靠着爲師睡。”
明遠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驚恐?
我咬了一下自己的下脣。其實明遠對我驚恐是應該的……他長相身量均是上等,儀表堂堂的立在我的面前,或許,吃豆腐的是我……他,纔是被吃豆腐的那個……然而,這等無恥之事,我怎好告訴他,只是在心底默默對自己發誓:顏夕,你是個好姑娘,你一定要把持好自己的欲|望!
即便我臉皮是比較厚的,卻不想被明遠看出破綻,於是一直露出和善的笑。
約莫一刻後,他方凝重的點點頭,對我道:“多謝師父!”
我的臉都快要笑僵了,方纔得到他的迴應。
對此,我依舊感到很滿足。我想,有迴應總比沒回應的好,於是樂顛顛的說:“你與爲師不必拘禮!”然後徑直倒下,還對他露出一個“你也早些睡吧”的表情。
我不知道明遠看見我的表情的時候是怎樣想的……
或許是我不大習慣就着一堆樹枝睡,總之我睡得十分不安穩。
我甚至能感覺到夜半溼漉漉的寒氣,還有明遠輕輕移過來靠着我歇息的輕微的動作。
然而我一直沒有睜眼,明日裡還有一羣小鬼要除,如若不保持好精力,說不定被除掉的就是我們了。
自我在那個道觀醒來之後,似乎就遺忘了很多東西。
例如,我究竟休息到哪一級了。
私以爲,這是我對學習極度不認真的體現……
但是,這是個秘密!天知地知,我知他不知。
……廢話!要是讓明遠知道其實他的師父就會點花拳繡腿用來打腫臉充胖子的話……還指不定怎麼想我呢!
我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憂傷,卻什麼都不能說出口。
*
次日,天已大亮。
我慢騰騰的從樹枝垛裡爬起來,卻發現偌大一個結界裡面,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心裡響起了一個聲音:不會是明遠一個人去了村子裡吧?!
——說來奇怪,我起來看見他不在,第一反應不是他丟下我一個人跑了,而是擔憂他一個人跑到村子裡去,被那些鬼活捉了去。
我一想想那些粘糊糊的腐肉,就覺得打心底裡不舒服,胃部一陣收縮,喉管裡頭似乎都在泛着酸氣兒,逼得我要吐出來了。
若是我摯愛的徒兒也變成了那般模樣……
我不敢想象。
或許以我的性子,會親手殺了他也不遠的。
雖然這個想法已經讓我心很痛了,可是我不能忍受一向高潔自律的明遠會辦成那樣。
如果不能救他,不如親手殺了他。
*
就在此時,結界崩開,像是在歡迎什麼人的到來。
我警惕的將手覆蓋在腰畔的青霜之上,以防不備之時。
來人一襲青衣,恍若神仙般自在瀟灑,他臉上噙着淺淺的笑,手裡拎着一隻染血的白兔。對我道:“師父,明遠在此。”
我突然間就釋然了,手從劍柄鬆開,自然的垂下,心似乎也一下子就回到了胸腔似的,“咚咚咚”跳得好不自在。
他從一邊拾來柴火,就在這小小的結界中生了一團火。
我擔憂這結界不夠結實,一會兒被火燒了怎麼辦?明遠抿着脣,像是明白我的意思,只突然間,這結界便生生的拓寬了兩倍有餘。
明遠聳聳肩:“反正這裡也無人煙,沒有人會發現我們的。”
我心道:的確沒有人煙,因爲這裡更多的恐怕是鬼……
火苗冉冉的升起,給這裡帶來不少暖意。
我一邊看明遠熟悉的剝着兔子,一邊看着火苗想心事。
明遠淡淡的掃過一眼,沒有打擾我,可是我的心事就順道給拐了一個彎,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看他嫺熟的生火、將兔子架在火上,慢慢的烤。
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只是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原本的生肉都開始慢慢變得金黃,身子開始滲出澄亮的油珠,油珠經過火烤,滴溜溜的轉着,突然掉落到火堆裡,然後發出了噼噼啪啪的炸裂聲。
說實話,還挺香。
我一邊眼巴巴的盯着他修長的手不斷的翻轉着即將要熟的肉,一邊垂涎着。
明遠飛快的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像是勾起了一抹笑。但是我的心神已被兔肉俘虜,哪裡還顧得上別的,只覺得欲、望、難、平啊!
“師父?”他低低喚我一聲。
我這才緩過神來,下意識摸摸嘴邊,他看着我做出這樣的動作,卻笑得春光燦爛,我心裡不知怎麼就有一種羞惱交加的感覺。
他伸出一隻手,在他的荷包裡掏出兩個野生的漿果。“這是方纔明遠捕獵的時候順便摘的,師父您若是不嫌棄,權當點心吃吧。”
他說得時候沒有看我,只是對我伸過手來,我愣了愣神,突然歡喜的說:“怎麼會不喜歡!爲師喜歡得緊!”
他微微抿了抿脣,沒有再說什麼。
我心中是真的高興,像是——得到了承認一樣。
然而看着他腰畔的荷包,我的臉卻垮了下來。
我顏夕,自生下來,便從來沒有習過女紅。那他這系在腰畔的這個荷包……又是誰送的呢?
呸呸呸,這話說得!我是他的師父。一日爲師,終生爲師。鎮日裡光想這些稀裡糊塗的事兒,難怪記憶多半給忘記了!腦袋裡全裝豆腐渣去了,哪裡還裝得下鮑魚燕窩鯨魚翅啊!
待我回過身來,正看見他在用他的含光慢慢的剔下兔腿來。
我愣了愣神,居然這麼快就好了?
……只是!含光寶劍啊……
突然感覺我的內心在滴血……
神兵在他眼裡,不值一提麼?
他含笑遞給我:“師父,小心燙。”
我的心一下子爲了這一句話,竟然軟的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