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起羊皮卷, 小馬輕聲嘶鳴着,似乎與我心意相通一般。我不知道這羊皮卷的名堂,可是, 這個約, 我是一定要赴的。我的心中雖然充滿了恐懼, 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自己, 沒有人可以殺死我。無論那個約我來見人的是友是敵, 去見一個人總要強過獨自面對這個只剩下一具空殼的世界。我跨上馬,小馬立刻開始順着車輪的印記飛奔。
到了宮外,周圍其他的車輪印都是模糊不清的, 只有我在追隨的這一條,清晰深刻得看上去如同有人專程爲我引路而劃出來的一般。
我的心中又是緊張又是疑惑, 不知我走向的是一個謎題的答案, 還是一個全新的謎題。
已經是晚秋了。塵土飛揚的窄窄的道路兩旁全都是挺拔偉岸的楓樹, 密密麻麻的楓葉織成一片片紅黃交替的,層次分明的花海。隨着瑟瑟的秋風, 滿天的楓葉輕盈地飄落,我原本雪白的長裙早已沾滿了塵土和污垢,不顧我跨在馬背上的不方便,放縱地在這紛紛飄落的楓花中飛舞着。我的頭髮早已被這秋風吹得凌亂不堪,我現在看上去, 一定如同一個剛從地獄中歸來的鬼魂。
隨着車輪印走了不知多久, 小馬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聲, 停住了。
我俯視地下, 車輪印到了這裡, 忽然嘎然而止。
我四下張望,這是一片無人的曠野, 美麗的火紅的楓樹林早已被我拋在身後,我的四周一片枯黃,枯黃的雜草,枯黃的落葉從幾株稀稀落落的似乎已經枯死的樹木飄下來。
除了我,四周沒有一個人;除了蕭瑟的風聲,四下沒有一點聲響。
死亡。
我不知爲何,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小馬忽然發出一聲尖銳的,近乎恐懼的嘶聲,如同一把犀利的劍,插入這令人心顫的死寂裡。
小馬飛跑了起來,不久卻停了下來。我眼睛捕捉到的周圍的景象使我幾乎一個跟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我的眼前,是堆積如山的屍體。有多少具屍體?我不知道,只知道我的視線已經完全被這些死屍填滿,看不到其他的東西。我此生幾乎沒有見過死人,現在忽然面對如此多的死屍,我空空的胃立刻絞痛了起來。
我跌跌撞撞地滾下馬來,我的全身都在發抖,我想要嘔吐,我的胃卻是空空的,我想要流淚,可是我的眼球卻只是被恐懼和震驚刺得疼痛地跳着。一陣風吹來,腐屍氣和血腥氣立刻遁入我的鼻孔,我緊緊抱住小馬的脖子,發出一連串乾嘔聲。
我嘔不出東西,擡起頭來,我的目光遇到了一具死屍的面容。我張大嘴巴,眼淚奪眶而出。
那不正是我的女僕?那個和善的,臉上永遠帶着笑意,每天誇耀我美麗的,世上最溫和的女人。現在,她的臉痛苦地扭曲着,彷彿她離開人世的那一個剎那,受了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我不自控地去看壓在她身上的另外一具死屍。
那是守衛王宮的一個侍衛。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剛剛來到王宮不久,臉上永遠掛着稚氣和滿足的笑容。現在,他那張年輕的臉,已經沾滿了不知是他自己還是堆積在他身上的屍體的血跡。
我飛快地跑過去,流着淚,抽泣着開始近距離地去看一張張死屍的臉。
這些人,有僕人,有侍衛,有馬伕,有廚子,有宮廷教師,甚至有不少王宮貴族。他們每個人,我都認識。每個人,都是王宮裡我看慣了的風景。
最後,我的目光停在了國王和王后的青色的、乾枯的臉上。
我的雙腿軟了下來,我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大聲哭泣起來。
難怪整個王宮變成了一座空城!原來所有的人都在這裡,所有的人,都在一夜間變成了冰冷的屍首。
是誰幹的?是誰如此殘忍?是誰能夠無聲無息地把王宮裡所有的人搬來這裡,瘋狂地屠殺?王宮裡有多少劍術絕佳的騎士啊!甚至還有拿了天下無敵劍的人呢!他們,竟然也沒有逃過這場血腥之劫。
我的心已經被悲慟折磨得一片血肉模糊,一片心痛中,我忽然意識到,這個死人堆裡,我沒有看到威廉。我再次忍住悲傷和噁心去扒開一具具屍首,這一次,我肯定,威廉不在其中!
微弱的希望之火在我的心中燃燒起來。我站起來,瘋狂地四下跑着,一面跑,一面大聲叫着威廉的名字。
他沒有死,我直覺地感到,他沒有死!
他在哪裡?
曠野裡,只有我淒厲的,聲嘶力竭的回聲。
忽然,在稀疏的、乾枯的樹林裡面,我好像聽到了人聲。
我向着人聲飛奔而去,不知爲什麼,我直覺地感到威廉就在那裡。
我踉蹌跑過去的一個瞬間,發現有兩個人正兵戈相接,鬥得天昏地暗。
等我喘息未定地停下來,抱着一顆枯樹大聲叫着威廉的名字,一個人的劍正好刺進另一個人的心房。
蕭瑟的秋風裡,我看清了。
埃文拿着一把劍的劍柄,他手中的寶劍剛好插進威廉的心口。威廉已經滿身是傷,他的胸口,鮮血如注地流淌。他向後倒了下去。
驅魔劍。
威廉整天帶着那劍,它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認識它。
我發出一聲不自控的尖叫,哭着跑上去。埃文殺了他,埃文殺了他!
我爲什麼要相信埃文?我爲什麼不相信威廉的話?
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東西從威廉的懷中落地―――他的魔法書卷,書卷已經沾上威廉的血跡。
我什麼也不顧了,發瘋一般地跑上前去,可是,我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動彈不得。
我眼睜睜地看着埃文從他自己懷中拿出了一個羊皮卷,走到已經倒下的威廉的身邊,擡起他的手,在那個羊皮捲上劃了一筆。
埃文臉上的神色陌生得令我恐慌,他從地上撿起威廉的魔法書卷。陰陽怪氣地對威廉說,“你在這個文捲上簽了名,現在,這個文卷詔告天下,你的王位就是我的了。”
威廉已經說不出話來,可是他的眼睛不甘心地圓睜着,我可以看到生命已經在緩緩離開他的身體。我無法動彈,只希望他知道,我在這裡。
埃文忽然轉身面對着我,他的眼睛裡滿是我不熟悉的神色,他殘忍冷酷地說,“伊麗莎白,威廉已經死了,他們都已經死了。你面對現實吧!現在,我是國王了!”
我忽然意識到,埃文的雙手,根本是完好無缺的。難道他給我看的那雙“出了意外”的傷手,都是假的?
“你這個禽獸!”我發瘋地尖叫起來,我看錯了他,我信任錯了他!原來這一切都是他設下的陷阱!
埃文冷冷笑了一下,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的表情。忽然,我想起他在那個囚房裡對我說過的話,“記着,從現在起,不要相信我,絲毫也不要!”
他冷冷地湊過來,我動彈不得,他忽然一把抱住我的腰,曖昧地在我耳邊說,“你現在是我的了。”
他的嘴脣,忽然落在我的頸項上,我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戰,他的手,不規矩地在我的背上游移。另一隻手,竟然開始解開我胸前的扣子。
他要做什麼?我被那股奇特的力量控制着,竟然連掙扎都不能,我悲傷地,憤怒地仰天大叫,“上帝,你的仁慈何在???拉斐爾天使,你在哪裡?”
忽然,一道明亮的閃電劃破天際。
一片溫柔的光芒包圍了我,埃文忽然在那光芒中倒了下去。
他倒地的那一個瞬間,一團黑色的空氣從他的身體中飛出。
我只聽到空中一個曼妙的,溫柔的,莊嚴的聲音,用不容辯駁的語氣說,“阿爾曼,你太過分了!”
黑色的空氣忽然在我眼前凝聚成人形,竟然變成了阿爾曼的樣子。埃文靜靜地躺在地上,如同睡着了一般。
阿爾曼望着空中,高聲說,“拉斐爾,你管不着我!這是我的自由意願!”
空中的聲音平和地說,“你又觸犯了一次律條。”
阿爾曼憤怒地說,“讓你的律條見鬼去吧!我很快就要控制人類最強大的王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我忽然意識到,我又能移動自己的身體了。我顧不上聽阿爾曼和天使吵嘴,飛快地奔向威廉。
他的胸口還插着那把驅魔劍,鮮血一直在不停地從他胸口流淌出來,他身子下面枯黃的雜草已經是殷紅一片,他的身上似乎還有其他的傷痕,只見他渾身是血,他的臉已經變成青色的了。
他死了嗎?
沒有了他,我如何能獨自面對永恆?
這時,我聽到一聲微弱的聲音從他的脣邊發出,我如同找到救星一般把耳朵貼在他的脣邊,聽見他在說,“伊麗莎白,陪着我...陪着我。”
我抱着他,我的眼淚和他的鮮血摻和在一起,我的心痛得幾乎要死去,我語無倫次地說,“我就在這兒陪着你!你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嘴上說着,我的心已經在絕望地下沉。
他沒有說什麼,我的臉貼着他冰冷的嘴脣,感到他的呼吸漸漸微弱下去,好久,他忽然用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下一世...我會找到你。”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緊緊抱着他,我的指甲幾乎隔着他沾滿鮮血的衣服嵌入他的肌膚裡,“我不要下一世,我要這一生永遠持續下去!”
他沒有再說話,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心,隨着他逝去的生命,碎成一片片。
這一世,這本來屬於我和他的一世,還沒有開始,卻已經就這樣隨風而逝,如同在風中飛舞的枯葉,零落成泥,塵歸塵,土歸土。
我絕望地仰天大叫,“上帝!你爲何如此殘忍!你告訴我,這是爲什麼?爲什麼?” 我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荒野裡,如同威廉心口那把還在滴着血的寶劍,清冷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