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拓是第一次到東宮,他跟着內監轉過曲折的宮道,一直到了東宮大皇子的寢殿。
大皇子喜歡安靜,外頭院子裡伺候的人不多,內監也只領着趙拓到了寢殿外頭。
青天白日,寢殿的大門自然敞開着,現下正是初夏時節,雖是大皇子受了寒不好吹風,但外頭日光和暖,白日裡多多通風也不全是壞處。
隨即裡頭便有人出來,領了趙拓進去。
殿內的佈置甚是簡明,比起後宮裡頭妃嬪們的宮殿,東宮幾乎算是簡陋了,就連桌櫃上擺放的花瓶茶具一類,也俱非十分珍貴的物件兒。
趙拓將殿中掃了一圈,唯一算得上珍貴的,便是隔開內殿與外殿的那一方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
不過趙拓是並不會因爲這些表面上的功夫而對這位大皇子有任何改觀的。
只因自己不願意喝苦藥,便連累一位太醫院德高望重的太醫受了罰,這實在不是一個真正賢德之人會作出的舉動。
身爲太醫院最年輕的太醫,趙拓在太醫院裡頭是十分受器重的,尤其是那些老太醫,只恨不能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受了那些老太醫們這樣大的恩情,趙拓自然會偏袒幾分,何況即便不偏袒,這件事本身也是有失公允。
心中不忿,這樣想着的趙拓已經在內侍的帶領下進了內殿。
甫一轉過那精巧貴重的屏風,趙拓便見裡頭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坐在桌邊。
少年烏黑的發用一頂鑲銀玉冠束起來,玉色通透,更襯得他髮絲黑亮。
此刻少年手持書卷,正低着頭看手上的書,似乎是沒察覺到趙拓進來,他本就是正對着外殿坐着,只因低着頭,趙拓一時看不到他的面容。
“大殿下,趙太醫來了。”
內侍低聲說了一句,桌邊的少年聞言,這才慢慢擡起頭來。
芙蓉如面柳如眉,這是趙拓腦子裡響起的第一句話。
少年眉目如畫,朱脣榴齒,大約是因爲生病,他明澈的眼眸中似是浸潤着一層薄薄的霧氣,這使得他整個人即便是在琳琅錦緞的陪襯下,也沒有皇族長子的威儀,不僅如此,他生又白皙,便有了一種女子般的柔態。
“趙太醫。”蘇鈺笑着朝他點了點頭。
他的聲音與他的面容不大相同,若說他的五官是溫和清秀的,那他的聲音便比容貌多了幾分明朗。
像什麼?像平京城外,安泗山下,鳳昔澗那一流涓涓的小瀑,像那小瀑濺出的水花打在潭邊圓石上的聲響。
“趙太醫……”內侍略略湊近了趙拓半步,低聲出言提醒。
原本見着皇子,理應是趙拓先開口行禮,可他不僅沒出聲,等皇子主動向他打了招呼後,他竟還是愣着,一句話也沒說。
“大殿下。”
趙拓終於回過神來,卻也不屑於向這樣一個柔弱的皇子請罪,他便只是徑直走到了蘇鈺面前,不等蘇鈺開口,他已經移出一張凳子坐下。
“殿下?”
將診墊在桌上放好,見蘇鈺沒有伸手過來,趙拓皺眉出聲提醒。
“大膽!”
“好了…”蘇鈺看了一眼忽然呵斥出聲的內侍一眼:“你在外頭候着吧。”
“……是。”
一邊應聲,內侍一邊瞪了趙拓一眼,趙拓背對着,自然看不見,內侍便出去了。
蘇鈺將手放到了診墊上,趙拓便爲他把脈。
實則和老太醫們說的一樣,蘇鈺只是落水受了寒,並無大礙,便也不必再仔細診斷,只需要開一副藥便好了。
趙拓默不作聲地寫方子,蘇鈺也不問他自己的身體究竟是什麼情況,只是在趙拓初初落筆之時,他低聲說了一句:“有勞太醫別開太苦的藥。”
嘴上說是不要太苦,其實就算有一點點苦也不行,趙拓想起之前無辜被牽連的老太醫,心中頓時氣憤。
原本就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趙拓忍不住便道:“良藥苦口,殿下不會連這句話也不知道吧?”
語氣中是明目張膽的犯上。
剛被遣出去侯在外頭的內侍是前不久新來的,此時他已經被趙拓的一番話嚇了一身的冷汗,但主子讓他在外頭候着,他便也不必進去承受大皇子的雷霆之怒。
等了半晌,裡頭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趙拓低着頭寫方子,也沒想到蘇鈺竟一句話也沒說,心下狐疑,只以爲蘇鈺是沒聽清他的話,趙拓便擡頭去看。
少年明亮的眼睛正看着他。
比起方纔的溫和,此時蘇鈺的眼睛裡頭多了幾分驚訝,便顯得他漆深的眼瞳似乎也伴着這份驚訝,忽然大了幾分,而他的眼眸本就是十分清澈的,便猶如初生的小獸,明朗又惹人。
“殿下恕罪。”趙拓低下頭去接着寫方子,嘴上也只是敷衍一般請了罪。
“我沒說你有罪。”
蘇鈺的聲音傳了過來,慢悠悠的,似乎還有笑意。
趙拓沒接話。
寫完了藥方子,趙拓便起身將方子交給了蘇鈺的近侍,不等外頭來人領他出去,趙拓又道:“殿下說不想喝苦藥,是不是隻要這藥不苦又能治好病,別的便都不要緊?”
桌邊的蘇鈺沒有起身,他坐着偏了偏頭,那雙瑩亮的眼睛卻是一直盯着面前年少的太醫,似乎看穿了什麼一般。
“自然。”
趙拓張了張嘴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聽見蘇鈺又道。
隨後內侍進來,領着趙拓便要走,身後蘇鈺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趙太醫……敢問趙太醫的名字是……”
“趙拓。”回身朝蘇鈺拱手說了兩個字,趙拓也不管蘇鈺什麼表情,或是他還有沒有別的什麼話要說,總之趙拓自己便出去了。
“趙太醫!你實在無禮啊!”
內侍緊跟着趙拓的步子往外走,一路上喋喋不休,趙拓便只能左耳進右耳出。
他想着大皇子問了自己的名字,大概過不了多久自己便會被降職,甚至直接被免職也不是沒可能……
實在是太意氣用事了……趙拓在心裡幽幽嘆了一聲,便回太醫院去了。
忐忑了兩日,卻是始終沒有降職免職的旨意傳到太醫院,只到了第三日,東宮便來人,說是大皇子好得差不多了,請他前去複診,看有沒有什麼遺症。
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了,他在藥方裡頭動手腳的時候也已經想到了今日。
現下趙拓有點後悔自己的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