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說完這些話後,趙拓仍舊是低着頭,沉默了許久,他終於擡眼看向沈落。
雖是趙拓的眸子靜若深潭,半分漣漪也未曾泛起,可那漆黑的瞳仁裡頭,分明隱隱壓抑着某種渴望。
如果說十年前的事確有隱情的話,那趙拓眼裡壓抑着的渴望,便是對真相的渴望。
可爲什麼沈落冥冥中覺得,那渴望似乎更深更痛,甚至更恨。
回過神來,沈落低眉笑了笑:“我既然願意將我所知曉的告知太醫,太醫難道沒什麼想告訴我的嗎?”
捻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趙拓又覆下眼簾,避開了沈落的目光。
他問:“我能告訴王妃什麼呢?”
語氣中是輕巧的不屑,沈落也分不清趙拓的不屑是對自己還是對她。
單刀直入,沈落道:“十年前大皇子中毒後是趙太醫醫治的吧?”
肉眼可見的,沈落看到趙拓端着茶盞的手猛然顫抖了一下,儘管低着頭,沈落無法瞧見趙拓的眼睛,可一抹痛苦之色還是從他的臉上一閃而過。
似是痛心疾首,似是痛不欲生。
“王妃…”趙拓的聲音啞然了一剎:“王妃可真是手眼通天啊……”
趙拓擡頭猛然看向沈落,先前隱晦着的凌厲,此時幾乎是一股腦地涌了出來。
他眼中倏而涌動的厭惡,使得他原本清朗的面容有了幾分扭曲。不,與其說是厭惡,或許用憎恨更恰當些。
饒是沈落自己變臉如翻書般,此刻也微微怔了一下。
“趙太醫…”沈落不自覺低了聲音,不等她再說什麼,趙拓眼中的憎惡卻又平息下去了。
他將茶盞穩穩放在了條案上:“王妃若不願意說便算了,當年之事已經過去了,如今 再提也是無用。”
說罷這句話,趙拓便絲毫沒有猶豫地起身了,等他彎腰理好了衣襬,沈落仍未開口,他也不打算再多說什麼,只拱手道:“告辭。”
說完,趙拓轉身徑自朝門口去了。
“趙太醫…”沈落這時才坐直了身子:“關於毒藥的事,我會告知王爺,想來以太醫與王爺的關係,之後自會知曉。”
等沈落說完,方停下步子的趙拓便又邁開了腿,他什麼話也沒再說,徑直開了門便出去了。
屋子裡頭只剩下沈落一人,華懿見趙拓離去,便進了屋子,甫一進去便見沈落盯着對面的茶盞微微出神。
“王妃……”華懿低聲喚了一句。
趙拓只在屋子裡頭待了片刻,若真是兩人說起了十年前的事,恐怕不是這短短一會兒能說得清的,加之此時沈落的臉上並無半分豁然,想來兩人沒能談下去。
“今日雖不成,之後可以再找機會。”華懿說着,看了看沈落的臉色。
原本低頭出神的人聽了這句話,忽而綻開一抹笑來,沈落擡頭看向華懿道:“我原本也沒想事情會順利,只是…”
沈落嘆了口氣:“他對南戎的憎惡似乎比我預想的要深些。”
這話華懿沒接,她是上殷人,且曾經在軍中討生活,要她站在南戎的立場安慰沈落,倒是虛僞了。
沈落原本也沒想華懿開口安慰些什麼,只剛說完上一句,沈落便又道:“你是上殷人,你瞭解大皇子蘇鈺麼?”
……
馬車從餘慶街朝朱雀街駛去,因餘慶街上人少,馬車駛得飛快,透過被風掀開的車簾看去,街邊的人若是稍留心些,便能看見馬車裡頭男子蒼白的臉。
在太醫院一衆年過半百的老太醫裡頭,趙拓算得上是十分年輕的了,說是年輕,其實他如今也已近三十歲了。
十年的時間,他從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走到如今汲汲營營的中年,這中間隔着的,真的只是十年的光景嗎?
十年前諸國爾虞我詐,十年後彼此仍是試探算計,好像什麼都沒變。
馬車外鬧市紛雜,十年前的皇城,不,那時候人們慣常稱它爲平京城。
十年前的平京城也是這般熱鬧。
晨起蒸霧繚繞的包子鋪,午時一方布篷下陰涼的茶水攤,入了夜,華燈高懸,酒樓裡的醉言,雜耍人的叫賣,一切,好像真的和十年後並無什麼分別。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變了,那就是那個人不在了。
在鬧市肖似十年前的喧譁聲中,恍惚間,趙拓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
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那時,那個月眉星目、笑若春風的溫潤少年,他也還在。
初見似是柳絛窈窈的時節……
宮裡的大皇子病了,那可是陛下心尖兒上的皇子,太醫院無不盡心照料着。
起初以爲是多大的事,趙拓後來聽老太醫說起才知道,大皇子只是落水受了寒罷了。
貴人們總是如此,隨便咳嗽一聲,偶爾夢魘一次,便貪生怕死地把太醫們傳進宮去看診。
如此便罷了,連累做太醫的也要跟着小題大做,明明好好休息兩日就好,偏要開一堆藥出來才能安他們的心。
不僅如此,有些人還不喝苦藥,譬如宮裡這位最受寵的大皇子,他便是一點苦也不能吃,因着上一個太醫開的藥太苦了,大皇子不肯喝,卻是讓那太醫受了罰。
宮裡宮外都說這位皇子是最溫和平易的,卻因爲一副藥害得一個太醫受罰,趙拓心裡覺得,什麼溫潤如玉都是騙人的。
這不,上一個太醫受了罰,如今換了趙拓去照看大皇子的病。
趙拓是平京城最年輕的太醫,雖是天分驚人,不過十五歲便進了太醫院,可大皇子金貴,此事原本輪不到他,偏是欽點的那位老太醫這幾日告了假,趙拓便自告奮勇攬下了這差事。
雖是叫一聲大皇子,其實如今這位大皇子已經入住東宮了,受封太子不過是遲早的事,只是尚未冊封,便無人敢先叫上太子討好。
不要命的人也不是沒有。
據說東宮裡頭有個小太監爲了討大皇子歡心,只在他入住東宮後不久便叫上了太子殿中,誰知不僅沒能討到歡心,轉眼大皇子便把這件事告訴了陛下。
結果自然是那小太監從東宮的輕鬆差事,被罰了去別宮裡頭做苦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