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玉湖春水(中)

張雲裳正反覆咀嚼自己那一抹如少女懷春般的激動情懷,他認爲自己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感動上蒼得遇大神高人,並未注意到費立國和他同樣在魂不守舍的狀態當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張雲裳更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個高人和李成一樣,也是一個刑滿釋放人員。

費立國是誰?

費立國原來叫費衛東,在中國大陸這是一個很有時代特徵的名字,到現在爲止人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那個年代,正如天才和瘋子一樣,狂信和無信之間只有一線之隔。許多人在激情與悵惘中度過了那段歲月,對童年的費衛東來說則是一段苦難,他並沒有因爲這個烙印式的討巧名字而避免厄運,他和他那換雞毛糖的父母一起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理了陰陽頭,後來他把自己的名字給改了,當然要小學還沒畢業的費衛東給自己起名字難度太大,事實上是他的同鄉,同爲牛鬼蛇神晚景淒涼的一個算命老頭給他改的,破而後立的意思費立國懂,不過他的命運卻遲遲未立,動盪年代結束後,家破人亡的費立國卻開始面臨着人生的動盪。

少年費立國遊走江湖的道路,是從電影《少林寺》開始的,而八十年代的少林寺遠不像今天的少林寺集團那樣香火旺盛,清規戒律是僧人們生命中最爲重要的組成部分,那時候的少林更像一個禪宗叢林而非武術團體。非其人不得其門而入,因此少室山下徜徉着無數和費立國一樣拜師無門的熱血少年。

費立國比那些少年幸運的地方是他出生的時辰,也就是八字。天干地支組合成的八個字符,甲乙丙丁子醜寅卯這樣狗屁道理在科學昌明的新中國你當然可以不信,但有收徒大權的內院執事信奉受行就足以改變少室山下那幫少年地命運。

起碼是費立國的命運。

真正的修行僧人選擇徒弟的嚴格程度遠甚於21世紀的大款登報擇偶的標準,在費立國的師傅,少林寺內院執事法空大和尚以“一掌金”的專業擇徒標準看來。這個天天到菜園子偷吃地饑荒小賊有着“一命三華蓋,四柱五空門”的八字,配上天煞地絕克父克母神厭鬼棄的掌紋,正是傳承衣鉢的絕佳人選。

順便說一句,是傳承法空和尚外丹道和尋龍探脈這兩個傳統學術專業衣鉢的絕佳人選,不過少年費立國還搞不懂前者,而對後者,也就是風水學這個二十年後能大賺特賺比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還要來錢的專業並不感冒。倒是對如何鍊鐵砂掌煉到雙手白膩如處子方可以稱之爲大成之類法空師傅眼裡細枝末節的東西非常來勁。

少年心性畢竟玩不過老狐狸,在一次費立國模仿李連杰挑水上山累得半死的時候,法空和尚給費立國演示了一指禪真人版,要求費立國揹他規定地經書,並承諾通過五本書的知識考覈便教他一門絕技,從此費立國算是‘改正歸邪’,在大俠與風水先生這兩條職業道路上齊頭並進成就斐然。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致命的福利,便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老和尚居然可以讓少年費立國天天吃肉。就在後山內院堂而皇之的燒肉給他吃,儘管被多次舉報但方丈和監院似乎對此視而不見,因爲法空執事給出地理由是費立國在長身體,而煉功夫的消耗是非常大的。

僧衣道冠儒服,不過是層皮而已。誰也沒想到地位尊崇享受內院香火的法空執事竟然是道家傳人,而費立國在少林寺地最後三年裡,學的竟然是道家外丹派的東西。

外丹外丹,顧名思義就是身體外面的丹。不是鍊金術,不是長生不老,不是白日飛昇,可就連費立國的師傅法空老和尚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因爲他也沒煉過。

因爲沒有鼎。

雖然如此,這並不妨礙老頭對它的追求,中國人對傳承是相當固執的,即便是破落人家也極其看重祖上傳下來的一隻爛碗之類地東西。何況法空是正兒八經一個外丹派的單傳弟子。

執事的死是很隆重的一件事情,半夜袈裟批起,秘法不傳六耳,正當費立國心思激動以爲要來一場終極交代整點菩提灌頂什麼的時候,老和尚卻給他講了一通廢話,“爐鼎難找哇……”法空老和尚在嚥氣之前感嘆道,叮囑費立國這外丹煉法纔是他這一門的命脈所在,一定要把這門功夫傳承下去不然老和尚死不瞑目。有感於老和尚對自己多年的養育之恩費立國自是信誓旦旦。反正在老和尚的大棒加甜棗地教育下那些東西費立國連做夢都能倒背如流,背都已經背下來了。何苦違逆一個將死之人地意願呢。

直到老和尚身體涼透之後費立國回過神來才知道自己被耍了,這麼多年所學的功夫只是爲了那失傳地爐鼎而準備的,至於風水批命外家內家只是一個幌子而已……跟教育水平無關,儘管在師傅的大棒下費立國成了功夫高手兼風水奇才,但本質上他還是一個樸素唯物主義者,所見即所得,仙道無憑,功夫歸功夫,風水歸風水,要他相信所謂的金丹大道是不可能的。

失了法空大執事的照拂,費立國很快就感受到如果沒有強勢的後盾,一個在寺廟裡天天吃肉還不能背誦首楞嚴經的和尚會招致怎樣的怨念,法空老和尚的軀體在蓮花缸裡被燒成飛灰之後兩個月,費立國也就自然而然就被辭退下山,也不知是什麼道理,真實身份爲外丹派道士的法空老和尚在蓮花缸裡燒出了大片舍利子,費立國下山之前偷了截指骨舍利作爲紀念,並膽大包天地把它掛在胸口,聊以紀念。

下山做什麼?當然是做大俠!!

在費立國的眼裡,大俠的核心工作內容是劫富,至於濟貧與否則完全看自己的心情如何。那正是改革之初的歲月,以往的南蠻之地富蔗如油。當其時也,先肥起來的豬頭們不知凡幾。在鍍鋅自來水管都被禁止帶上街地年代,一身功夫的費立國牛刀小試便闖下了諾大的名頭,並創立了輝煌一時的三江閣,專門收納各種亡命之徒,從東北紅鬍子到新疆小扒手,只要對上眼了都能得到他的疏財仗義,風頭一時無兩。三江閣的本義是財源廣袤達三江,可惜千金散盡的費立國卻窮的叮噹響,畢竟金山銀山也架不住及時雨地做派,何況從不沾黃賭毒的費立國,因此他號稱是道上最窮的大佬,但也是最有勢的大佬,即便是後來橫行港粵的張子強那時在他面前也只是個癟三而已。

俠以武犯禁真是至理名言,熱兵器時代即便強如費立國的師傅。視一指禪爲雕蟲小技的法空和尚也擋不住軍工五四,於是道上名聲響亮的三江閣大佬費立國在九零年代中一頭栽進了石河子監獄。大佬就是大佬,費立國一個月就砸了人家一年地石頭工分,從此開始了修身養性的生活。

監獄真是個好地方,尤其對於費立國這種人來說。

日復一日地砸石頭足以將一個人的心性磨鍊到死水不驚的地步。他是外門功夫起的家。號子裡十年面壁,竟是讓他由外入內,一身筋骨成就,遠超法空老和尚對這個單傳弟子地預期。

這一蹲就是十年。十年的時間可以發生什麼?十年足夠讓文革結束改革春風吹大地三峽造好一期工程長江大澇黃河改道,世紀之交的中國,十年意味着一切。

曾經的江湖大佬,引領黑道風尚地弄潮兒費立國出來之後面對一片新天地傻了眼,迷茫了兩年,才終於明白一首情詩可以換個處女的純真年代已經過去,靠義氣闖蕩江湖的不叫好漢叫傻B,而這年頭。傻B沒錢比狗還賤……

所幸的是法空和尚似乎預見了這個徒弟的未來,早在八零年代就給予費立國良好的玄學教育,風水算命之類輔修課程無所不精,有道是是金子總會發光,費立國一入玄行,如錐處囊中鋒芒畢現。算命先生可以糊弄,風水可不是人人都玩得轉的,天底下算命先生多如牛毛。而風水先生百中無一。不誇張地說。培養一個合格的風水師傅比培養一個土木工程博士要難上若干倍,風水不比算命。背背命書推演命理便可以觀其大要,除了天資悟性之外,風水最重要地是行腳實踐,胸中有溝壑,方可尋真龍。費立國身具尋龍之材,幫人看看別墅墓葬,就好像牛刀用於殺雞,遊刃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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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風水一般都是大單子,香港的頂級風水師按尺計價,數萬一尺的價格足夠在東州買一套臨湖的房子了,高價格當然要建立在高技術的基礎之上,對風水師水平的檢驗也是行規,所以這玩意沒點真本事三兩下就會被人戳破。

費立國曲意結識了一幫子圈內人士,拉到了入行的那幾單,作出了彩頭,鐵嘴批命銅腳斷風水,說話板上釘釘從不打馬虎眼,因此幾單下來名聲大震,收入也水漲船高,富豪們一擲千金的氣派讓這個曾經地三江閣大佬目瞪口呆,心想早知如此何苦去做那草莽匪類。

不過兩三年間,費立國已有千萬身家,一次行腳到峨眉,看到此處玉壺春水,便使了些鈔票盤下了這個後院,一是有個和尚身份好辦事,二是歷經滄桑心也老了,只想當個富家翁,偶爾接接單子維持花費,大部分時間與江湖中人交遊一番,好不快哉!

而介紹費立國給張雲裳地宗教協會副理事胡長天,就是費立國的生意牽線人之一,所以費立國開始以爲兩人是來請風水先生地,沒想到來了兩個鑑寶的。

雖然長這麼大他就沒見過真正的鼎是什麼樣子的,法空和尚讓他背的丹鼎經,開篇便是鑑鼎秘法,至少有六十多種方法,眼睛看的有三十六處,手摸有十八處,費立國便是眼睛瞎了也知道那是一個真正的鼎,一個真正的鼎。不是古董,不是文物,不是用錢可以衡量的凡物,而是他的授業恩師假和尚真道士法空大執事夢寐以求執着了一輩子地丹鼎。他背了無數遍的經書,習練半生的功夫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遇上這樣一個鼎。

而此刻,這鼎就在自己五步之內,

觸手可及!

“殺人搶寶?!”費立國心思電轉。

人的慾望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一旦滋生便如荒草般瘋長。畢竟當過江洋大盜,費立國習慣性地考慮如何善後毀屍滅跡掩藏行蹤等等,事無鉅細考慮完畢之後卻陡然想起自己爲什麼要殺人?是啊,爲什麼要殺人?就爲了師傅讓自己背的丹鼎經?就爲了自己這半生辛苦?就爲了老頭臨死前那不甘的眼神?還是那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外丹道?

……

張雲裳見費立國許久不說話,臉上表情陰晴變幻,急地那副老心肝如猴撓貓抓,癢癢的不行,又不敢貿然出口打斷。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相比之下李成反而像一個入定老僧,這一老一少氣質顛倒截然相反,小和尚三餅瞧的有趣,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打破了前廳的寧靜。

這一笑讓氣氛輕鬆開來,費立國回了魂魄,端起茶飲了一口,舉手示意李成也嚐嚐。

“來嚐嚐。今年的雨前龍井,是一個朋友從浙江給我寄來的,味道還不錯。”費立國笑道,“還沒請教,李先生在哪裡發財?”

“沒得財發,在東州瞎混,圖個溫飽罷。”李成目光如炬,盯着費立國左手的虎口。那裡有一層薄薄的老繭,是長年扶鐵釺地結果,李成的左手也是一樣,左手扶鐵釺,右手掄小錘,是號子裡有一定江湖地位的囚犯才能乾的細活兒。

“東州啊?哈哈,那我這壺茶可就泡錯了,三餅。去換一壺雲霧。”費立國震聲大笑。烏黑油亮的絡腮鬍子一顫一顫,“關公門前耍大刀。見笑見笑,不過看兩位地氣質倒不像是南方人。”

“費師傅法眼無差,我老家在陝西。張老師是老北京,都不是南方人。”李成端起茶杯,有意無意地擡高手背,露出虎口,上面也是一層薄的幾不可察的老繭。

費立國目光一凝,他的眼力自然不差,這幾乎是烙印式地老繭,是監獄裡幹細活幹出來的,能幹細活的一般進去之前就是大佬了,當下費立國從衲衣裡掏出煙敬了李成一支,用的也是左手,手背擡起拇指下沉,李成當然知道這姿勢是什麼意思,接過一看是蘇煙,笑着報上來歷:“這味道太軟,我抽不慣,試試我的武山?就是差了點,便宜。”

“武山?這地方名氣很大啊,真沒看出來,李先生年紀不大,出身挺高,”費立國接過李成的武山,長吸了一口,差點沒嗆着,“夠勁道!以前在石河子也抽這樣的,現在年紀大了,喜歡綿一點的。李先生也撲過螞蚱嘛?抽這麼厲害地煙?”(撲螞蚱,監獄黑話,揀菸頭的意思。)

“撲過些日子,後來就領配了,不過習慣了這味道,一根頂人家一包啊。”李成笑道。(領配,武山黑話,班組長收孝敬的意思。)

“武山領配可不是一般人物,杵了幾年啊?”費立國道,二郎腿也放了下來。

“三年,費師傅呢?”李成伸伸懶腰,鬆了鬆骨頭,張雲裳只覺得這個斯文小夥子沒來由地橫生出一股憊懶霸氣。

“你舒服,我可是十年,正趕上嚴打,又是兩特一極,差點沒貼牆上。後來還是進了鋼鐵隊過了那風頭才保下這條小命。”(杵了幾年:判了幾年。貼牆上:死刑。鋼鐵隊:吞鐵勺子釘子等自殘以求保外就醫的犯人會被歸組收押。兩特一極:犯罪情節特別嚴重,性質特別惡劣,民憤極大。判決書上出現這樣的字眼一般是死刑。)

一番切口下來兩人的距離登時拉近不少,一時間李成忘記了正事,跟費立國扯起淡來,

“怎麼走上這道了?”李成問道。

“我本來就是這道的,家師名諱法空,是少林寺內院執事,好幾十年前的事了。”見對方是武山出來地,費立國立馬死了明搶地心思。武山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重犯監獄,能在武山領配地,哪個在江湖上不是響噹噹的大佬。這樣的人要是不明不白地沒了,動靜太大。費立國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卻不像過那整天被人搜尋的日子。況且方纔還吃了一個暗虧,真動起手來誰贏誰輸還不知道。

費立國不知道的是,李成還真就是個合法商人,拿醫師資格證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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