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在清醒的時刻,想起過這張女人的臉。
我甚至能看到女人倒下時那努力看向我的目光。
那是一種慈愛的目光,有着母性聖潔的光輝。
我第一次,對這張臉不只是單純的懼怕,還有了一絲莫名的眷念和孺慕。
記憶裡,彷彿有一些東西,是關於這個女人的。
“媽媽。”我嘗試着發這個音,在黑夜裡,我的聲音很輕很輕,然而,這樣輕的聲音,卻似乎有一種穿透的力量,我似乎看到女人微微的笑。
“小洛。”女人溫婉的叫我名字。
有一些畫面,呼之欲出。
我努力去回想,卻彷彿隔了無形的屏障,總是在即將觸摸到某些東西的時候思維又被彈了回來。
我斂起心神,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在那幅畫面上。
雨霧、雷聲、閃電、女人、媽媽……
我一點一點回想。
頭開始痛,我的心智動搖了,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勸我不要去想這些東西,我想到了放棄,可是,不,再堅持一會……
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不去受那個聲音的干擾。
在無窮盡的黑暗裡,我好像又變成那個瞎了眼的小姑娘。
“小洛,那是你的媽媽,你的媽媽,電閃雷鳴,暴雨如注,銀龍一樣舞動的光芒,劈中了她。她慢慢倒下,倒下,她在微笑,朝你微笑,因爲你是她的女兒,她最愛的女兒。她的臉像被烤焦一樣,成了碳黑。小洛,你想象一下,你想象一下那幅場景。小洛,你能想象出來嗎?你的媽媽,她死了,你親眼所見,從此,你害怕雷聲。對,是這樣,小洛,就是這樣的。不過,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志雲哥會保護你。小洛,志雲哥再也不會棄你不顧,再也不會……”
一個男人悽悽的哽咽,在我耳邊響起。我彷彿在清醒中,陷入了一個恐怖的夢魘。
我知道我沒有睡着,我只是在想,在集中所有的意念去想,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我會覺得自己像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拖進了一個漩渦,抽不出身。
我似乎已經不再是我。
那個男人的哽咽,聽在我耳裡,遙遠而又熟悉,心悸而又疼痛。
他到底是誰?他到底是誰?
“爸爸。”我聽到微弱的聲音,是我發出來的,卻又不是我發出來的。
我好像不僅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維,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動。
我身子不停的顫慄,整個人似乎都到了走火入魔的邊緣,也許在下一秒,我就會崩潰。
我一定得從那個漩渦裡面抽身出來。
頭痛欲裂。
腦海裡只有那漫天的雨霧,耳朵裡只有那悽悽的哽咽。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說:“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可是,這個聲音,宛若一顆雨滴落入了池塘裡,轉瞬即逝,竟是什麼作用都起不了。
我想,或許,我會被這個活生生的夢魘,拖到另一個世界裡去。
如果不是還存有一絲清明,我都打算放棄去和那個漩渦做抗爭。
因爲頭實在是太痛了。
“小洛,回來,回到志雲哥身邊來。”一個溫柔又傷感到極致的聲音,在我耳邊呢喃,帶着致命的誘惑。
我想,或許,我只要聽從那個聲音,跟着他走,就能擺脫這頭痛之苦。
我已經決定放棄那最後的抗爭了。
然而,正在這時,一陣尖銳的鈴聲,把我從這要命的漩渦里拉了出來。
我整個人一激靈,腦海裡的畫面,耳邊的呢喃,全都消失了。
陪伴我的,只有這暗黑、這風雨、這雷電,當然,還有這救命的鈴音。
我怔怔的躺在那裡,整個人像虛脫一樣,身上的冷汗,一層一層往外冒。
鈴聲響了又停,停了又響,是當下最流行的《江南style》,我和顏曦分手之後,便換了這首歌,呃,聽起來都覺得快樂。
當鈴音第四遍響起,我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個需要我去接的電話,而不是單純的救我於夢魘的鈴聲。
我半撐起身子,從牀頭櫃拿過。
“小洛。”是秦安焦急的聲音。
我毫無徵兆的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小洛,怎麼了?”秦安更急了。
我不管不顧,哭了好一會兒才收了聲。
“小安,我好害怕,我剛纔好像魔症了一樣,好害怕好害怕。”
“你在哪裡?一個人嗎?”
“我在家,俞瑾出差了,我一個人。”
“你不要怕,我馬上過來,你不要怕。”
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想必是秦安在穿衣服。
我聽着那些聲音,心才覺得安定一點點。
過了片刻,秦安的聲音又在電話裡響起,他說:“小洛,我馬上就出門,電梯裡沒信號,外面雨又很大,打電話不方便,我先掛了,你不要怕,我十多分鐘就能過來了。”
我嗯一聲,掛了電話,依舊把緊緊的捂在胸口。彷彿捂着這麼一個能和外界溝通的東西,我就不是一個人。
秦安應該是跑過來的,半邊身子都溼了,當他拖着一地水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只覺鼻子一酸,猛的撲進他的懷裡。
他舉着手,沒有抱我,無奈又心疼的說:“傻小洛,放開我,我身上溼漉漉的,小心把你弄感冒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的鬆開他,其實何止他身上溼漉漉的,我身上也是溼漉漉的,只不過他的是雨水,我的是汗水。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因爲打雷,又做噩夢了?”他一邊脫那全是水的鞋子,一邊問我。
“不是。”我搖搖頭,去臥室拿了一條幹燥的毛巾遞給他,“你先把雨水擦一擦,這麼大雨,你不會等一下?”
其實我這樣說,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
因爲在秦安還沒進門之前,我幾乎是希望他飛過來的。可他進門之後,我大概沒那麼害怕了,又爲自己表現得那麼緊張恐懼感到慚愧。
“沒事,擦擦就好了。”秦安顯然並不在意我的嗔怪,微微一笑,認真擦頭上身上的水。
這個樣子的秦安,身上有一股柔和卻又堅定的力量。
待擦乾了,我們坐到沙發上,他問:“現在可以說了吧,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魔症,讓一向主張流血不流淚的蘇小洛哭得那麼失態?”
我臉上微微有郝然之意,明白他是要用一個輕鬆一點的開場白來淡化我的緊張,遂感激的看他一眼,輕輕咬了脣,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給他聽。
秦安開始還帶着笑意在聽,可聽着聽着,臉色越來越凝重,當我說到覺得有一個聲音,想誘惑我回到他身邊去的時候,他情不自禁的一把抓住我的手。
“小洛,你確認你不是在做夢?”他的聲音,像在風中飄。
“不是,不是做夢。我是第一次在非睡眠狀態想到這個場景,但一想就頭痛,似乎很抗拒自己去想。然而,我大概是想弄明白一些東西,便集中意念全神貫注去觸摸那些渺然的片段,在想不下去的時候,我依舊強逼着自己去想,你看,我的手心,都有自己摳出來的血印子。所以,我敢肯定,我並沒有想着想着就睡過去了,它不是一個夢,它是我的記憶,或許,更確切一點,是別人灌輸到我腦子裡的記憶。”我的聲音很輕,迷茫而又無助,似乎還帶着一絲疼痛。
“不要去想,小洛,不管那些東西,是你的記憶,還是別人的記憶,都不要去想!”秦安用力握一下我的手,急切而又堅決的反對。
“爲什麼?小安,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直直的看着秦安的眼睛,試圖從那關切的眸子裡,看到一些我所不知的東西。
秦安避開我的視線,良久,才幽幽嘆了口氣,說:“小洛,你的身上,曾發生過一些事。它並不是愉快的回憶。現在,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你把它忘了,做回一個快樂活潑,聰明健康的蘇小洛,這不是很好嗎?你爲什麼要如此執着的去想起那些過往呢?你可知道,你若想起,它就會再次傷害到你。”
“可是,那是我的記憶,我有權知道我的記憶,不管那些記憶是不是會傷害到我,因爲只有這樣,我纔是一個完整的我。”我卻不願聽從秦安的勸告。
“不,你錯了,那些不是你的記憶,那是有人刻意植入你腦中的東西。你剛纔也說了,你去想那些東西的時候,就會覺得頭痛,就會覺得你不是你,小洛,那是你的思維,在本能的做出抵抗。那些東西,你一旦記起,你的思維就會混亂。你媽週末只所以匆匆忙忙跑過來,就是因爲你跟我媽說的那些話,大家都在爲你擔心。你不能罔顧大家的擔心,一意孤行。”
“可是……”
“沒有可是。”秦安衝我緩慢又堅定的搖搖頭,“小洛,你應該相信,不管是你的父母,還是我的父母,以及我和你奶奶,都是發自內心愛你的,我們,絕不會害你。現在的你,已經是我們大家心目中的最好。我們希望你一直這樣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過下去,只有這樣,你纔會有新的生活,纔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