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算是朋友,不甚親密,卻又覺得十分親近的朋友。
黃琦與師兄弟兩個相識的時間很短,可週賢和李桐光二人卻都覺得像是跟黃琦認識了很久。三人年齡相仿,言談之間親近。
他們仨在一起的時候決計是不談什麼國事家事天下事,無非是風花雪月、飲酒品茶、縱馬揚鞭之類。可說黃琦算是兩人的酒肉朋友嗎?也不是。所謂“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這三人是偶然相識,相互之間並無所求,不過是心思上覺得喜悅方交談,應當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了。
只是黃琦身份神秘,家教甚嚴,不能常與周賢和李桐光來往。而且周賢和李桐光,這一遭是不能在京城裡面久居的。只能是留下地址,約定好了師兄弟二人離京之後,鴻雁往來。
可惜呀可惜,臘月廿一同天節慶典這麼熱鬧的日子他不能與師兄弟二人同遊。
在今日當今天子也會與民同樂。辰時乘龍象車自皇城內出行,行至正陽門附近折返,巳時在殿上受羣臣賀禮,午時擺宴,直到申時方止。
這裡面跟生活在京城的平民百姓,有直接關係的,也就只有上午皇帝出遊這件事了。爲了慶賀皇帝生日,出遊的這條路早就已經佈置一新,街道上處處裹着綢緞綾羅,裝飾着彩燈彩畫。處處也都有兵丁巡守,生怕出什麼差錯。
畢竟與民同樂,是不可以封街驅民的,皇帝這一路上還要受京城萬民的跪拜呢。期間危險的地方多了,容不得不小心。
但也不是什麼人都能來跪拜當今天子的,界面上不許見一點的素色,更別說破衣爛衫了。非要是着喜慶的鮮豔綵衣,才能到主街上來。而且在同天節這三天裡,民間禁止屠宰,牢獄裡不得審問犯人,往往還要赦一批所犯輕些的罪囚,以示上天有好生之德,當今聖上仁義慈悲爲懷。
等皇帝回到了宮裡,還有花車遊街。那時候纔是真熱鬧,百姓們纔敢大聲喧譁,吵吵鬧鬧。耍把勢的,變戲法的,唱戲的,哼曲兒的,各佔一攤,整個兒京城都能熱鬧起來。官家還會在這一天設粥鋪,給那些衣食無着的人放糧紓困,乞丐能去喝粥不說,一人還能領半竹筒的白麪回去。多了不說,年三十的時候吃幾個餃子是足夠的,管他是什麼餡的呢?
天靈衛上上下下忙得腳不沾地,郭子衿雖然名義上是賦閒,卻也得跟着幹活。周賢和李桐光倆沒再被要求跟着摻和,也就樂得自在,在同天節正日子這天閒逛去吧。
他們可沒準備去給皇帝下跪,算好了時辰,在旁處的街道上候着,等到龍象車過去了以後再到主街上去也不是不行,不耽誤玩。所謂龍象車,就是用披着繡金龍巾的大象拉着的車,確實是稀罕,但也沒有特別稀罕。天靈衛馴象所還養着大象呢。
本來是沒有讓大象拉車遊覽這個規矩,這是先帝見了大象拉着的戰車威風之後定下來的,說同天節遊覽,天子要乘龍象車。還要最親近的幾名臣子駕馬隨行,以示對這些寵臣的信任與喜愛。能得天子攜帶同天節同遊,打先帝那時候起成了榮耀。
話說回來,要是先帝能不把心思都放在這種事上,勵精圖治,也不會讓周家的天下落得由魏康把持的下場。反正當今聖上繼位以後,每年同天節,隨行的人當中必然有魏康。
皇帝十六歲親政,大家都這麼說。可誰又不瞎,還能不知道,即便皇帝親政了,朝中大事仍舊是由忠文王魏康獨斷專行。誰敢張這個嘴?誰又不傻。
龍象車上的窗戶是有紗幔子蓋着的,皇帝能從紗窗裡面將外面的兵丁百姓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百姓可看不見皇帝是什麼模樣。別說有這麼一層幔子,就算是沒有,平頭百姓也沒有資格得見天顏。
在街道這頭,遠遠看見龍象車駛過來了,百姓們便要跪地俯首,不能擡頭。等到車走遠了,只能看見一個背影的時候,纔可以起身。
要說有人跪着的時候擡頭了怎麼辦?同天節不許殺生,那就打入死囚牢.沒有解釋的餘地。
非準而直目視君,就可算作是有意刺皇殺駕,沒有那麼多道理好講。要說這個人沒存這個心思,沒存這個心思,你就別擡頭。若說脖子有病,非得擡頭不可,那就活該算這人倒黴。你知道自個兒脖子有病沒法把頭低下去,還要到主街上來跪拜君王,那不就是找死嗎?
以往不是沒有想趁着這個時候叩閽攔駕告御狀遞血書的,全都不得好死。人家都跪得好好的,就你一個高聲喧譁,不是有意刺王殺駕還能是什麼呢?
平頭百姓面對君王,不跪要死,跪得遲了要死,跪得不虔誠也要死。更不必說發出什麼聲音來了。還想得見天顏,那純屬是白日做夢。若是想發出些聲音來,那更是大不敬,該死不算,還該千刀萬剮。
當然了,凌遲之法不在大林刑典之內,不算是官刑。可都已經押入死囚牢了,人家想讓你怎麼死,你就得怎麼死。回頭扣一個“畏罪自殺”的污名在犯囚腦袋上,審都無需審。都畏罪自殺了那必然就是有罪,何須再查案卷,過着一道手續。直接落筆蓋章,這就成了誰也翻不了的鐵案了。
那是皇帝今兒出來是與民同樂來了嗎?是。畢竟不管是不是,皇帝覺得是那就是,不是也是。當今天下,除了魏康,誰還敢說一個不字不成字?
更何況趕在同天節這一天叩閽攔駕告御狀遞血書的,也都是真傻。畢竟同天節這三天裡,官府都不訟刑獄之狀了,皇帝還能接這麼晦氣的事情嗎?一個升斗小民,不過是稅金的來源而已,你有什麼冤屈苦情,關皇帝過生日什麼事?這個時候來找麻煩,沒被當場打死,那隻能是因爲同天節不許殺生。
說一千道一萬,周賢雖然託生到了周江遠的身上,可他對這個大林朝廷沒什麼忠誠度,更沒有能叩拜御駕便覺光宗耀祖的奴隸思維。甚至連看看當今皇上長什麼樣子的好奇心都滿足不了,在這個時辰上到主街上去幹什麼呢?
李桐光倒是挺想去見識見識龍象車長什麼樣,卻被周賢一句話噎了回去。
周賢說:“等你進了天靈衛,被分劃到馴象所以後,龍象車你想從頂到轅摸一遍都沒問題。”
所以在隔壁街道山呼萬歲的時候,周賢和李桐光十分自在地坐在一家酒樓的二樓上吃着酥炸肉、白斬雞、虎皮肉、虎皮豆腐和炒千張。
這倆人的胃都足夠大,點這麼多也不怕吃不完的。
“同天節出來找樂子來了,你倒是好,還想給人下跪去。”周賢一邊翻着肉一邊數落李桐光,“你是誰的孝子賢孫吶?天地親師就完了,即使有朝一日你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和皇帝也不過是僱傭關係,迫於形勢跪了也就跪了,上趕着找跪算哪門子事兒?”
李桐光跟周賢在一塊兒,着實是聽過的不少離經叛道的言論,但這一回還是讓他直嘬牙花子:“師兄,你可小點兒聲吧。這話也就是讓我聽見了,換了旁人把你告到官府,這就是罔顧君臣倫常的罪責。說不得就得被拉到菜市口砍腦袋去了。”
“呵!”周賢也不知道抽什麼風,放下筷子,擺了個造型,“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李桐光只覺得頭皮發麻,連忙夾起一塊肉來就把周賢的嘴給堵住了:“師兄啊,這可是京城,你自己想找死不要緊,可別拖累咱們青要山帝隱觀。你這詩……您是荊軻怎麼着?憑什麼就歌燕市啊?您是真準備着刺王殺駕改朝換代呀?我沒聽過這詩,是你寫的嗎?”
“不是我寫的,我就隨便這麼一說。”周賢把嘴裡的肉嚥下去,笑着說,“這兒不就咱倆嗎?都到主街上看熱鬧去了,要不然我也不敢張這個嘴。寫詩這個人吶,是個賣國求榮,徹頭徹尾的王八蛋。早年間有幾分幾分英雄豪氣,都他孃的讓他自己敗光了。不說他,吃飯吃飯。”
“別介啊師兄,我有點害怕。”李桐光擦了一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水,苦着臉說,“您以後能不這麼嚇唬人嗎?話不能隨便說呀!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被人聽了去,不光是你一個人要掉腦袋的。咱們青要山早年有從龍之功不假,可要說開來大軍蕩平,也就是當今聖上一句話的事兒。我知道你時而穩重端正,時而瘋癲若魔,可別在不該瘋魔的時候瘋魔,不該癔症的時候癔症。禍從口出。”
“哎……你太緊張了。”周賢安慰道,“我保證不再亂說話了,行吧?你放心,我就是那麼一說,我可做不到那麼大義凜然。我惜命。吃飯吃飯。”
又勸了一回菜,倆人沒話聊了,吃得正沉悶着呢,就聽見外面鑼聲起,轟然一聲,桌椅地面都跟着震了兩震。向窗外望,主街上塵煙滾滾,哀嚎聲沸反盈天。
真有人刺王殺駕?有百姓受傷!
周賢和李桐光對視一眼,一同放下了筷子,抄起了自己的兵刃,縱身從窗口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