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話,周賢嚇得差點跳起來。
這要是放在前世,周賢還能琢磨兩下是不是姑娘們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到自己這兒來“大冒險”來了。可這是什麼年頭?沒有哪個好人家的閨女這麼說話的。
而且這姑娘出身不凡,乃是四川都指揮使司指揮使單煒尹的女兒,都指揮使是個什麼官職?正二品的武將。也不知這位單大人有多少兒女,但甭管多少,並非人人都是郭子衿,能想明白自己該怎麼樣不應當由旁人定。單無憂說出這樣的話,放在隨便哪個小民的家中,都得被人罵不要臉。更遑論是正二品大員家的女兒。
是這個單小姐不通人情世故,還是她意有所指有弦外之音?周賢想不明白,他也不願意去想。
他怕麻煩,事到臨頭他不躲,但是無端的招惹這種事情他也不幹。周賢有心要走,但是轉念一想他不能走。
一來是這回書是他戳的活,他轉身這麼一走甭管是因爲什麼,順子可就被撂在這兒下不來了。在座不過十數位詢家,別人走都好說,算是抽籤,不是大事。他這個戳活的走了,就算是起堂。別的不說,順子回頭得讓自己師父一頓好打。
自己戳的活,不能坑了人家孩子。
二則就這麼走了,豈不是顯得自己心虛了嗎?想我周賢行端坐正,不敢說是言出必踐的君子,卻也是個沒做過虧心事的鬚眉男兒。她這話說出來嚇我一跳,我憑什麼走啊?心裡打定了主意,周賢也不接這位單小姐的話茬,繼續聽書。
單無憂見周賢不搭理她。看了周賢一會兒,又把頭扭到順子身上,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小口。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單無憂臉上的表情沒有一點變化。
單無憂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來問周賢:“你是不是不喜歡女人,喜歡男人?”
周賢正嗑瓜子呢,一聽這話倒吸一口涼氣,把瓜子皮嗆到嗓子眼裡去了。連咳幾聲,把瓜子皮吐出來,周賢抓起茶碗,灌了一口,梗着脖子皺着眉擰着眼望向單無憂:“我說單大小姐,您這是要幹什麼呀?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緣何一見面就拿我消遣?若是以前有什麼不當的地方得罪了您,您擺明車馬說出來,我上門去給您賠罪。”
“你沒有得罪過我,我也沒有消遣你,”單無憂對周賢說出這番話來表示疑惑,“我只是問你是否喜歡男兒,而不是喜歡女子。我在書上曾見過這樣的故事,倒也不會覺得稀奇。”
周賢見單無憂這神情不似作僞,心裡頭就更彆扭了。不過這回他老老實實回了話:“若說是最爲親近的喜愛之情,我喜歡女子,而非男兒。”
“這我就更不懂了。”單無憂說,“我母親曾對我說過,以我的姿色,若我說喜歡誰,天下男兒不會有不動心的。除非他不愛紅妝,偏好龍陽。”
周賢這時候恍然大悟。他沒想明白單無憂爲什麼,會說出找如意郎君照着他的風采這種話,但是他想明白了單無憂是個精神病——至少是有情感障礙,情商低得可怕。
“單小姐的容顏自是沒得說,初見便讓人覺得驚豔。”周賢斟酌了一番詞句,“可兩情相悅這種事,由此而始,卻不能自此而成。你我二人初次相見,您對我不瞭解,我對小姐也一無所知,切不要說這種話了。”
單無憂點點頭:“原來是我唐突了,還望小道長見諒。”
周賢心說,這話怎麼這麼彆扭?這種話……不是一般應該由男人來說嗎?怎麼反倒是從單小姐口中吐出來的?感覺就像自己被騷擾了,然後騷擾的人道歉了——這麼一想還真沒錯。這單無憂和周賢的性別對調一下的話,確實是她騷擾了周賢。
“我向來是不會說謊話的,我說欣賞小道長的風采,那便是真心傾慕。”單無憂還跟着解釋,“我見那上面寫着小道長你,與你師弟越階誅殺作惡的大妖起便是好奇。我也是煉氣士,知道這好比登天似的難。那是便想着什麼時候能見得你們師兄弟一面,也許是那時就有了些許的心思。今日緣分奇妙,能會在一間小小的茶樓裡,是以情難自禁。若是讓小道長爲難了,我先道歉。”
周賢只覺得腦瓜仁兒疼:“單小姐……”
“是了,你說初次見面講這種話不合時宜,那我便不說了。”單無憂微微點頭,“倘哪日與小道長再見,我再訴傾慕之心。”
周賢終於是坐不住了。他連忙起身抱拳:“單小姐,貧道還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你爲什麼騙我?”沒等周賢直起身子,單無憂微微側頭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這個時辰你能在茶館聽書,說明你無甚要緊的事情。想離開便是想離開,爲何推脫說有事呢?我從不與人說謊話,也最不喜旁人說謊。我真心待你,你爲什麼要欺瞞於我?”
周賢只覺得有一股氣亙在喉嚨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只得是轉回頭不去看單無憂,趁着順子說到一個小節上,趕忙招呼:“順子,別吃心,不是衝你。我得先走,再有機會,我來戳你的春。”
說完邁步就要走,卻是被人拉住了肩膀。回頭看是單無憂。也瞧不出來這姑娘臉上是惱是怒是愁,依然是這麼面無表情:“你坐下吧,你不喜歡與我相處,那我走。不打攪你聽書了,小道長,再會。”
話音落下,單無憂也不拖泥帶水。一攏自己肩上的紗巾,轉頭就奔外走。腳步不急不緩,和來時一樣,穩當得就像是飄似的出了門。
周賢到這個時候還沒回過味兒來呢。這到底算怎麼個說法?自己莫名其妙被表白了,又莫名其妙得罪了人家……是不是得罪了人家啊?這個單無憂,喜怒不形於色,永遠是這麼一副表情,實在是讓人琢磨不透。
想了好半會兒,周賢冷笑一聲,心說我又不欠她的,擔心這個幹嘛呢?一甩自己袍子的下襬,又坐了回來。
順子這算是頭一回上臺,一見戳活的要走都傻了,眼瞧着要不會說話。周賢這邊又坐下,他纔是長舒一口氣。周賢擺擺手:“別害怕,小兄弟,跟你沒關係。你該說什麼,就說你的。”
聽完了這一折書,已然是到了申時,那位孫老先生快要上場了。這時候茶館裡頭已經熱鬧起來了,周賢被掃了興致,也無心再聽那位孫先生講書。他繞到後面去誇了順子幾句,見了一干乾瘦瘦的小老頭,想來就是順子的師父孫壽民了。
自家弟子被人照顧,孫壽民對周賢也很是客氣,謝了一番,客套了一下,周賢又拿出兩錢銀子來單賞給順子,轉回到客棧。
沒成想剛回到客棧,就有一個小夥計迎上前來,說岑秋風的房間裡面有貴客,正等着周賢去見呢。
周賢一聽心說這都哪跟哪啊?自己在京城認識什麼人能被稱之爲貴客,還能勞動岑秋風來接待,都接到自己臥房裡面去了,這可了不得。
岑秋風在這間客棧裡面住的房間,是規格最高的那一間,坐北朝南,並非進了房間就是牀,被隔斷成了三個區域。東面是睡覺的地方,中間是會客所在,有茶桌,有棋盤,有各種擺件。西邊是書房,方便住在這裡的人讀書辦公,寫字畫畫什麼的。
周賢上樓的時候,心裡頭就有了些猜想。叩門得了迴應之後推門而入,方纔是證實了猜想,這房間裡面坐得不是旁人,正是身份神秘的黃琦。
黃琦和岑秋風正下棋呢,倆人都盤腿坐在羅漢榻上,中間的榻桌上擺着棋盤。魯小胖就站在黃琦的斜後方,見周賢進屋了連忙笑着招呼:“周道爺,您安康。”
周賢也一拱手:“魯小兄弟安康。”
黃琦沒說話,手捏着一枚黑子冥思苦想,緊皺着眉頭,遲遲不落子。岑秋風則是笑着招呼周賢:“來,賢兒,到爺爺身邊來,你來看看這棋應該怎麼下。”
周賢笑着應了一聲,站到了岑秋風的身後,對着棋盤端詳了一會兒,心說不對——岑秋風手下留情了!
要知道即使是周賢初學棋的時候,也沒見岑秋風讓過他分毫。雖說現在的局勢是岑秋風佔優,但是他給黃琦留出了活路,後手的變化也沒有封死,分明是在讓棋,而且讓得十分高明,不着痕跡。
看黃琦猶豫不決的樣子,周賢心說這黃琦要麼是和岑秋風旗鼓相當的高手,能夠看得出他看不出來的變化,覺得那略顯隱晦的活路是個陷阱,要麼就是個棋力還不如他的臭棋簍子,根本沒意識到岑秋風在讓着他。
猶豫了半晌,黃琦又是一字落下。周賢一看,得了,肯定是後者,這位不怎麼會下棋。
岑秋風能耐着性子,陪一個不怎麼會下棋的人下棋,已經讓周賢感到不可思議了。他又讓了黃琦幾手,更是讓周賢感到吃驚。這黃琦究竟是什麼身份?能讓岑秋風這般對待他?
周賢心思沒在棋上,一轉頭瞧見了茶座,倒吸一口涼氣。
茶桌旁兩張椅子是相對着,略傾斜擺放的,而沒有分出主次。要知道,岑秋風不但是德高望重的老仙家,他還有這裡主人的身份在,可即使如此,他仍舊要平等對待黃琦,這黃琦的身份……周賢腦門上汗都下來了。
“不下了,下不過老神仙啊。”黃琦投子認輸,“平日裡沒人敢贏我,都刻意賣些破綻,見了老神仙才知道自己並非是什麼國手高人。唉……欸?周道長!周道長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
周賢摸了摸鼻樑,苦笑一聲:“我進屋有一會兒了,黃琦兄你專心於棋盤,未曾聽到別的聲響,情有可原。我都不知道,黃琦兄與我家師公還認識。”
“嗨……”黃琦話語停了一會,才說,“我早就瞧見了你們師兄弟二人留在驛館裡的條子,只是俗務繁忙,一直未能脫開身。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閒,才特意來尋你們。未曾想你二人都不在客棧裡,我便前來拜訪一下觀主。剛纔下着棋,沒能察覺到你回來,還請周兄原宥則個。”
“不敢,不敢!”周賢一抱拳,面色微苦,“您是貴不可言之人,我不過一介布衣,又是方外之人,實在是擔不起您這般擡愛。”
黃琦一怔,也跟着苦笑了一聲:“周兄,你不該把這話說出來。我本想着你二人都不在,我上來與岑老先生聊聊天,在你二人回來之前就離開……我沒想到你這麼早回來。咱們就當這事情沒發生過行嗎?”
周賢想了想點點頭:“只要您不介意。”
“我沒什麼朋友。”黃琦忽然一轉話鋒,“你們師兄弟二人於我來說,意義非凡。若不是因爲出身的緣故,我甚至想和你們燒紙磕頭結成異姓兄弟,對我胃口又能無所顧忌交心的人,這世上實在是太少了,你們師兄弟兩個……”
“別說了,”周賢笑着打斷了黃琦的話,“都是朋友,說這些就見外了。”
“哈哈哈哈哈,好!都是朋友!”黃琦大笑幾聲,一拍榻桌下地來,一把攥住了周賢的手,另一手攏着周賢的肩膀,“我謝謝你,周兄,你這話我能記一輩子。”
“人生長着呢,爲了我這棵歪脖樹,不值當。”周賢則是微微搖頭。
“非也,非也。”黃琦輕嘆一聲,“一生遇人可能無數,但是知己,要不了許多。”
“呵呵,少年意氣,頗引得我思念啊。”岑秋風笑了兩聲,站起身揮了揮手,“黃公子,這棋也下過了,你們年輕人自有貼心話說,不要再留在我這個糟老頭子這兒了。賢兒,你帶黃公子回你的房間玩耍去吧,好生照顧。”
“哎。”周賢答應了一聲,對着岑秋風行了個禮,一併與黃琦和魯小胖離了岑秋風的房間。
黃琦微笑着說:“我頗爲好奇周兄你的樂器,叫‘吉他’是吧?回去之後我翻過許多古冊,問了樂師,沒有尋到這樂器的任何消息。是你自創的嗎?”
“不是。”周賢這時候也恢復了原來在京城時,與黃琦相處的狀態,“那是一件西洋樂器,在歐羅巴洲興起。你沒見過,也是尋常。”
“那便不問了。”黃琦搖搖頭,笑道,“今日我得閒,你可是要多奏上兩曲給我聽。”
“別的好說,這可不成了。”周賢一嘆氣,“這琴前些日子毀了,再要想打造,得過好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