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府失竊這件事發展到如今,也就變成了街頭巷尾傳的閒話。不敢高聲吆喝,還不能暗搓搓地講嗎?這事兒跟青要山的衆人沒什麼關係,大家也都沒放在心上。
也就周賢心裡頭有點彆扭。寧王是周江遠的親叔叔,這跟周賢就算是有點關係,卻也沒有關係。周賢是斷不可能拍人家大門去認親的,這是要命的事情。周賢惜命着呢,不會有這種找死的行徑。
日子還得過,禮部這邊兒演禮還沒完呢,又操弄了三天。差人和大小官員千叮嚀萬囑咐,又留下了一卷禮冊給青要山衆人研習,這纔算是了。到這時候,又是三天過去了。
周賢玩心大,雖然被岑秋風三言兩語給勸過來了,來參加這個弘武大會,但是滿沒把它放在心上。他琢磨好了,若是遇見了什麼不敵的對手,當場投降,絕不拖泥帶水。
也不知道岑秋風把他安排來參加弘武大會,打得是個什麼主意。萬一要是出了什麼事,他周賢被人給認出來了,那可就是大事了。且混着吧,雖說岑秋風說自己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安排,但是周賢相信自己師公還是有一定考量的。
得了空閒,這位不思進取的就想着再到哪兒玩去。問了李桐光,李桐光說自己要跟着師父方丹一起到校場活動活動手腳。轉回身來問張弘艾,張弘艾說自己要留在客棧裡面溫養法器,也便不去了。
周賢只得是隻身一人,前往器造司去拜訪陸清霜,也問問郭子衿現今如何了。
到器造司一打聽,陸清霜不在,去了衛所衙門議事。郭子衿也不在,說督公差她去辦案子了。別說她不在器造司,現在都不在順天府,到永平府辦案去了。
好傢伙,永平府離天津衛可不遠了。
那就改日再說吧。周賢得了這個消息之後,放心了許多。回去當差了,那就說明狀態在好轉。忙起來,許就把那些糟心的事給撂在一邊兒,時間長了也就淡了。
京城好玩的地方多了,但周賢是個什麼身份?他是個道士,是個煉氣士,終歸是有很多地方不能去的。想來想去,他想起來答應過那個,給他們講寧王府竊案的小夥計,去到他師父說書的茶館,戳他的活。
這茶館裡頭說書的,都是店老闆請來的。說一套書說多長時間,定下日子,每天來這兒說。到日子了,再找另一位先生來。要沒找着,這位先生跟着再說一部,或者是緩兩天說個小品,也沒問題。
還有一種就是在書館裡頭說書,專門是說書的場子。芙蓉莊上就有一家,很熱鬧,是固定的幾位先生,串換着書目來講。偶有誰有什麼事,或者是新活還沒捋順,再到鄰近的地方,另找一位先生來。
說書的時間比較固定,一般是從申時開始,到酉時結束,一天就說這麼一個時辰。別小看這一個時辰,沒經過系統訓練聯繫的人,連說上一個時辰不歇口,能把嗓子說劈嘍。
巳時開書的,叫早場。一般是沒出師的小徒弟,或者是哪來的外人試水,說這個時段的。酉時以後開書的,叫晚場或者飯場。也是一樣,一般不說長篇,就是片子活,短篇小品,兩三天能說完的這個。
這茶館叫百茗茶樓。周賢來在茶館的時候午時剛過,不是開書的時辰,這茶館裡頭也沒什麼人。夥計招呼上來問:“道爺面慌,您樓上請嗎?”
樓上有雅間,會個朋友等個人大多在樓上。樓上雅間也分兩種,一種是能看見大廳茶座的,一種是看不見大廳茶座的,喜歡聽書又不大愛跟別人坐在一塊兒的,一般坐在半敞開的雅間。
夥計瞧周賢這個衣着打扮,登時就想要往樓上領。周賢呵呵一笑:“彆着忙。我問你,你們這兒是不是有位先生姓孫,叫孫壽民。”
“呦,道爺您是要聽書。”小夥計一攤手,“那您來早了點。得再過一個時辰,孫先生纔開書呢。您是待會兒再來,還是在這等等?”
“我不找孫先生,我找他的徒弟。”周賢伸手從袖子裡取出一小塊銀子,足有三錢,“他是不是有個叫順子的徒弟?給銀子給他拿好,今天我戳他的春。”
小夥計不敢伸手接,他以爲周賢是來鬧事的。戳活都戳有名的說書先生,沒有戳沒出師的孩子的。那順子才十五歲,會說也壓不住啊。別是順子什麼時候得罪了這位道爺,人家故意來找茬的吧?
“爺,您這個價錢戳孫先生都成了。”小夥計勸道,“順子還小,沒上臺說過書,您容讓。我到後面問一聲,讓孫先生給您說,您看成嗎?”
周賢轉瞬明白了這個夥計的意思,搖搖頭:“我跟孫先生還有順子,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何苦找他們師徒的麻煩?順子上午在我住的客棧做工,幾天前我應了他,說有機會讓他給我說一段兒。這就算是給他練手了,總得有上臺的時候。你去叫人吧。”
到這兒,這夥計才把銀子接到手裡:“謝謝道爺,我這就知會一聲去。”
周賢到距離評書案最近的一個茶座坐了,招呼着點了一壺茉莉花茶,點了瓜子花生和乾燒的毛豆,就等着順子出來。
這個時間,能在茶館大廳裡面坐着的,那都是能把茶館當家泡的閒人。至少是不愁吃喝,還有閒錢喝茶。一看書案旁邊坐了人了,也都端着自己的茶壺換了地方。但攏共也就湊了不到十個人。
不多時,順子換了一身明顯不合他身的長袍走上臺前。小臉煞白,腿直哆嗦。看了周賢一眼,長吸進一口氣,繞到書案前頭深打一禮,轉回身到書案後頭,汗珠子順着腦門往下滾,都不會出聲了。
周賢見他這樣,跟他逗樂:“你看見我好似看見虎豹豺狼,我是能吃了你還是撕了你呀?看把你嚇得,我長得有那麼噁心人嗎?”
順子一聽這話,“撲哧”一聲樂了,心放下來一半:“沒有沒有,您長得多俊呢?您是沒見我師父長得多寒磣,跟猴子成精了似的,一臉褶子能夾死蒼蠅。”
底下坐的這些,也都知道孫先生,這小孩子這麼一說,再聯想到孫先生的長相,也都一笑。笑聲起來了,順子的心也就壓下去了。他拿起桌上的白板扇子,從旁邊小夥計的手裡接過了一支舔飽的筆,上前來一併遞到周賢的手裡:“爺,請您戳活。”
周賢伸手接過筆來,懸在扇面上好一會兒沒動。他忽然一擡頭:“我要讓你說個《火影忍者》《十二國記》你會說嗎?真讓我隨便戳?”
“您要真故意難爲我,何苦花那三錢銀子呢?”順子苦笑了一聲,“非要說是哪日我在客棧裡得罪了您,您給我個準話,我倆膝蓋當腳走,跪到您房門口跟您負荊請罪去。”
“呵呵,你來看。”周賢揮墨便寫,擡手落在紙面上五個大字——呼延慶打擂。
周賢這真是夠照顧他的了。選出段來了,這書就一回,特適合新手說。必然是學過。
順子一笑,領過扇子回到書案之後,沉氣開口:“三尺龍泉萬卷書,上天生我亦何如?不能治國安天下,妄稱男兒……”說到這兒,舉起醒木緩凝驟落:“大丈夫!”
“好——”好幾個茶客跟着叫好,也不知道這定場詩好在哪了。
順子開口便講:“呼延慶打擂,這是道爺照顧,戳我一個春。這個活我八九歲的時候就學了,也好些年。這故事許是大家都聽過,發生在宋朝……”
這個故事周賢何止是聽過,他都能講。說是龐太師謀兵權薦妻弟爲帥,包拯識破奸計設下百日擂臺,呼延慶擂上打殺歐陽子英後亡走。東平王高錦府內,寇準、佘太君、盧景隆傾力相幫,救下脫險呼延慶回到三虎莊。
他看這孩子順眼,照顧着,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一樣的故事,不一樣的人講,也有不一樣的滋味,反正閒着也是閒着,不若就聽他說書。
過了小半個時辰,正是說到呼延慶上擂的時候,茶館裡走進來一個姑娘。
這姑娘身着一套深藍暗色襦裙,外罩着一樣顏色的紗衣,配了一條新芽綠的紗巾繞在臂彎。她大概二十歲上下,長着一張略狹長的鵝蛋臉,小鼻子小嘴,柳葉彎眉,雙目含春,在左眼下有一顆淚痣。讓這姑娘瞧起來如哀似怨,光是這麼一看就讓人心疼。
人未到,香風先到。不濃,但是非常勾人。初聞着覺得像是曇花的香,轉又覺得不對,應該是薔薇的香味,當心想着是薔薇的時候,又聞出了一點蘭花的味道,轉而又變了丹桂、臘梅、水仙。
都很飄渺,讓人忍不住多嗅上幾下。
周賢也轉回頭去看,卻不想這姑娘徑直走到周賢這一桌,坐到了周賢的身旁。
她揮揮手叫過夥計,說:“這位道爺點的什麼茶,我也照例來一份。”
周賢納悶了:“姑娘,咱們好像不認識。”
那姑娘微微一笑:“我姓單,名叫單無憂,來自巴蜀,也是來參加弘武大會的。”
周賢緩緩點頭:“單姑娘你好,在下週賢,青要山帝隱觀內門弟子。”
“我知道你。”單無憂笑道,“方纔我在茶館外經過,察覺到了煉氣士的氣息,望了一眼見是個年輕的道士,特走上前來打個招呼。見了正臉,也就知道是誰了。”
聽聞此言,周賢心裡顫了一下。他算是那種對於靈氣波動比較敏感的體質了,除了陸清霜和郭子衿師徒兩個修的功法特殊,施展神通的時候沒有任何靈氣波動。或者是煉虛合道境界的大修,出手的時候也不會有靈氣波動被人感知。其餘的煉氣士,只要是在周賢身週一裡之內施展神通,多多少少都會被他察覺到。
但是不施展神通,真氣內閉,之與天地靈氣交流流轉的時候,周賢絕對是判斷不了此人是否是煉氣士的。這姑娘說路過茶館,感覺到裡面有煉氣士,這才上前攀談。這份秘法——或說是什麼天賦——就了不得。這豈不是說任何煉氣士,在她面前扮作尋常人,都逃不過她的感知嗎?
而且她好像知道自己是誰。周賢有些摸不準了。
“咱們見過?”周賢禮貌性地笑了一下。
“未曾見過。”單無憂說,“是家父曾爲我收集過,本次參加弘武大會各大仙山弟子們的事蹟。我曾見過你的畫影圖形,你本人要比畫上更俊朗些。”
聽了這番解釋,周賢心裡頭更不舒服了。自己什麼時候流落出了畫影圖形在旁人手裡?這聽着像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不是什麼好詞兒吧?這些畫影圖形是誰畫的?那些資料準確嗎?這姑娘是什麼人?
“姑娘,還容我斗膽一問。”周賢覺得,人家都找上來了,還交代了許多,那他問兩句不過分,“敢問令尊大人是什麼人物,能收集到各大仙山青年才俊的畫影圖形,甚至是詳細資料了。”
“哦,這倒沒什麼好瞞着的。”這姑娘說話的時候輕輕柔柔,讓人覺着舒服,可又帶着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客氣勁兒,好似跟誰都是這般一樣,“家父是四川都指揮使司指揮使單煒尹,本次籌劃弘武大會的朝臣之中,有我父親的袍澤弟兄。是以我就多受了這麼點照顧,得了些許的便宜。”
周賢略一點頭:“這就說得通了。只是單小姐,您找我又有什麼事兒呢?”
“沒有什麼事情,只是好奇罷了。我見了你的正臉,才說要在這坐一會兒,臨時起意。”單無憂說,“你和你師弟曾打殺過高你們一個境界的大妖,有一位農家的修士爲你們作證,據說那大妖的屍骨還留存在當地官衙。我只是想見一見,有這般神通本事的青年才俊是什麼風度。”
周賢苦笑一聲:“那單小姐如今覺得如何?”
“氣質出塵,逍遙俊朗,像是個飽讀詩書的學士,又似是遊戲人間的散仙。”單無憂說,“明明是個修道之人,卻願意沾染這些煙火氣,明明是在茶館聽書,卻又像是在仙山聽道。”
“謬讚了。”周賢連連擺手,“貧道雖然出家,不過一介俗人,擔不得單小姐這樣的評價。”
“可不是,若說是找如意郎君,我當照着你的風采來尋。”